文史哲艺与人生论文
文史哲艺与人生论文
浅析陶渊明田园诗中的亲农意识 陶渊明的田园诗,是以自己的农村隐居生活体验为基础,直接描写农村田园风物和农事生活。他的诗表现出浓厚的亲农意识及躬耕陇亩的劳作实践,主要表现在:大量描写田园风光,表现对农村、对土地的深深热爱之情;歌唱农民,赞美劳动与农民建立深挚的友谊;亲身参加农耕劳作、自力更生、咏叹自己的劳作经历和感受。而这些诗表现出的亲农意识与他的隐逸情怀不无关系。一、 优美的田园风光
从诗歌的历史上看,在陶渊明之前,只有少量的以民歌形式出现,以田园为背景,表达某种情感的农事诗。如《诗经》中的《十亩之间》、《七月》,《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之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之兮,行与子逝兮”。《七月》的第二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耜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它们所描写的农村风光很简洁、单纯。自然景色描写,只是陪衬的作用,只是人物活动的一种背景。作者的意图不在于表现出它们的自然美。而陶渊明的田园诗主要内容就是描绘平淡的田园风光,农村的日常生活,并且通过朴素的语言,直率自然地抒写出来,使人感到诗人对农村、对土地的热爱,真好像是从“胸中自然流出”,没有一点斧凿痕迹。如《归园田居》其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是典型的农村风光,房前屋后栽满榆树、柳树,美丽的桃花、李花飘来阵阵清香,炊烟袅袅,创造出一幅静谧、安适的画图。这从笔端自然流露出的文字,是只有那怀着对土地、对农村环境的真切热爱之情的人才可为的。再如《读山海经》其一: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里诗人采用白描手法,平淡无奇的语言,勾勒出一幅农村风光图,让人读来毫不费力,但我们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诗人热爱田园的感情。初夏时节,房子周围树木茂盛、恬静幽美、鸟飞到此搭窝筑巢,树上虽无艳丽的桃花李花,也不见飘拂的榆钱柳絮,但茂密的绿树却隐藏着惬意的清阳,鸟儿欢叫更衬托农村环境的清幽恬静。诗人所写的树、鸟、风、雨、房屋等等,无不蕴含着诗人亲近农村、喜爱土地的真诚之意。
二、 与农民的深厚友谊
常年的劳动生活使陶渊明和农民结下了深厚的情感,与农民的关系越来越融洽,这种交往反映在诗歌中显得极为真挚和情趣盎然。如《归园田居》其二: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后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时复墟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农闲时节,与诗人共相来往的,不是那些骑马驾车的达官贵人,而是“披草”的农夫,他与农民随意交往,亲密无间,他没有封建土大夫的架子,是那样平易近人,而农民也把他当作知己,热诚相待,“时复墟里人,披草共来往,”与农民随意攀谈交往的情状呼之欲出,“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他们所关心的也是桑麻的长势,收成的好坏。他的思想感情还与庄稼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为庄稼的茁壮成长,耕地面积的日益扩大而兴奋、喜悦,又为庄稼遭霜霰侵袭凋零而担心、忧虑。所以他说“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他这种关心农事,亲近农民,与农家通声息的行为,在东晋门阀等级森严的时代是特别难能可贵的。因为在当时的贵族大夫阶层价值观念中,始终存在着对农业和农民的鄙视。《移居》二首也写了他与农民邻居间的友好往来。与邻居们同劳作,共游乐,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友谊。其二云: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谈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欺吾。这里,诗人与农人之间率真融洽的关系被表现得如鱼儿与水一般,亲密无间。“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朋友过门,互相招呼,相聚在一起,如果有酒,大家一起斟酌品尝。我们仿佛听到了那亲切的招呼声,仿佛看到了他们喝酒时那悠然自得的样子。斟酒品尝,躬耕田野,披衣相访,这些与农人之间和谐惬意的生活,是诗人对劳动生活的认识,对田务、农人的深切的体认。也是自己永远躬耕田亩的决心。这种亲近农民的意识,与“田夫野老”共同的“躬耕自资”的生活,正是维系他们感情的纽带,是他们欢乐的根源。这也正是他的田园诗突破了前代的一般农事诗的田园风光描绘,同时又超越其后代的以旁观者姿态出现在诗歌中的对农民的同情与关注的角色,而形成了自己在田园诗中独有的风格。
三、 自己的辛勤劳作
亲近农民,与农人为邻,赞美劳动,是他亲农意识的表现,作为自然生活的一部分,他更写了自己亲自耕作的感受和体验。而这种农业劳作的实践意义,也体现了陶渊明的一种信念。如《归园田居》之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首诗真切地描绘了晨出晚归的劳动生活和自己的感触,尽管“草盛豆苗稀”,但他还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实实在在地道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劳,归耕后垦荒工作的艰难。种豆在田亩之中,但由于农业技艺不高,豆苗稀少,而草则长得旺盛,虽是如此,诗人仍是起早摸黑,披星戴月,早晨出去一身露水,晚归也是一身露水,白天自然是一身汗水。劳动虽然十分艰苦,但陶渊明却对这感到舒心惬意,充满了自得的情绪,他不把劳动当作“下贱”的事,而认为这很符合他的心愿。
正因为诗人有亲自参加劳作的体验,他把自己的全部生命与情感都融入到浔阳江畔的那片土地,承受着农耕劳作的全部艰辛,才能对农民田园劳苦的生活的认同,也才能把劳动描绘得如此细致入微。这种真实感的产生,亲自事农桑后所再现的田园风物及体力劳动后的畅快,理想获得实现的愉快,都是后代田园诗人所无法达到的境界。无论是唐代孟浩然在襄阳鹿门的吟唱,还是王维在辋川别墅的幽歌,他们的田园诗虽然都不乏诗情画意,但他们并无躬耕田亩的切身体验,作者没有或不愿像陶渊明那样执着和真诚于土地,对土地的那份特殊情感。始终缺少的是陶渊明作为一个农民劳作后所拥有的艰辛和快乐的情感。因此读这些诗,就觉得有些做作。所以我们说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开山之祖,但同时他又把这一诗歌形式发展到无人企及的高度。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有长期躬耕生活的深切体验。再如,《庚戌岁九月于西田获早稻》: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勒,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及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及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这首诗一开头就是:“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自耕自食,是农业社会理想的社会生活方式和个人生活方式。人类生计,衣食二字极为重,物质生产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创造物质财富,每个人都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这个道理出自陶渊明之口,尤为可贵。诗人认为,人生应该把谋求衣食放在首位,要想求得身安,就必须亲自经营衣食。这里用反问句,暗示出当时的统治阶级鄙视农桑劳作,而陶渊明却抛弃官场,勉励自己坚持躬耕,不能不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诗人在此先叙述自己从春天起就从事农田劳作,从未间断,看来今年的收成还不错,字里行间流露出丰收的喜悦。因为这收获是辛勤劳动所得,“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早上带露出去从事田间劳动,晚上背着劳动工具回来,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尽自己的微薄的努力。虽然自己所作有限,然而也是傍晚才回家,可见劳动是辛苦的,那么要做到“岁功聊可观”就更不容易了。“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本来劳作很苦,而山中霜露既多,又风气先寒,当然会影响作物的产量,对诗人来说,就尤其要付出更多艰辛,前文我们已说过,诗人在归田的第二年,曾“种豆南山下”,而“草盛豆苗稀”。时隔数年,现在山中种稻,却能做到“岁功聊可观”,他对“田家岂不苦”已有切切实实的体验。而这却是他维持生存的唯一手段。诗人躬耕自食,心安理得,劳动虽苦,但他以苦为乐,这种志愿长期参加农业劳作的可贵情操,是他浓厚的亲农意识的有力佐证。
四、 陶渊明的亲农意识与隐逸情怀
陶渊明的田园诗,具有浓厚的亲农意识,这与他的隐逸情怀是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的。正是他的遁隐山林,使他有了真正接触自然、农民以及亲身劳作的机会。
陶渊明自幼受儒家传统教育,有积极处世之心,曾期望在仕途中有所进取,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他在《荣木》中说:“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他想驱车策马,出去发挥自己的才能,施展自己抱负,希望自己能够实现“大济于苍生”②的理想。他还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③可见他的胸怀。但是,到了陶渊明青壮年时期,东晋政治完全陷入混乱,使他空有一腔壮志,却无由施展。因而诗文里感叹不遇的话很不少。他曾经出仕,那虽然也许是对政治还抱着希望和聊且一试的想法,但更多的却是不得已,由于政治形势的裹挟,由于生活的逼迫。他与世俗那样格格不入,却不得不混迹官场,所以精神十分痛苦,充满了悔恨负疚的心情。几度悔恨之后,他毅然下定决心,与官场永诀,以躬耕终老。《饮酒》第十二首说:“长公曾一仕,壮士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官场的权力争夺,政治阴谋的血腥,使秉性真淳的陶渊明再也难以忍受。因而“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再也没有出仕。
陶渊明是从恶浊的官场来到宁静的田园的。“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是彻底地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的。他把仕途官场称之为“尘网”“樊笼”,恨不得尽快脱离开这种险恶的环境,立即回到他那十分熟悉而又亲切的农村去。“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说自己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无时不想着原来自由飞翔的森林,就像被圈在池塘里的鱼无时不想着原来自由浮游的河海,过那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种心情在他的《归去来兮辞》里表露得更明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非昨非”带着一种悔恨的心情彻底地否定了过去的自己,一旦摆脱了岐途、险境,他便欣喜若狂了。“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哪怕是早一刻看到自己的家门,也成为一种极大的快乐与安慰。用这种情绪与感情去描写农村,去抒写田园风光,当然是对官场、仕途的一种彻底否定。
在与劳动农民交往中,陶渊明感受到了他们的真诚质朴,并与劳动农民建立了真挚而深厚的友谊,这使从污浊的官场归来,看多了尔虞我诈、追名逐利的世人的陶渊明发现了真善美,心灵得以涤荡。因此他由衷地歌唱农民,赞美与他们建立的纯真友情。
陶渊明归隐躬耕,是真正对仕途的厌弃,对自由的追求,而不是身在江湖而心在官场,不是家有良田万顷而回乡过地主生活。他来到田园,拼命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他的心一时被陶醉了。他欣赏田园,真可谓是一往情深,如痴如醉。他经常叨念的是“静念园林好”、“园田入梦想”,比起恶浊的官场来,田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诗人的心灵,触着田园的秀美景物,便立即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以开阔的胸襟,超尘脱俗,全身心地拥抱着秀美纯洁的自然,领悟着人生的真谛。在这里,诗人追求的不是物质生活的享受,而是精神上的解脱,人格的真正自由。
综上所述,陶渊明的田园诗,是以自己的田园生活体验为基础,在田野这一空间里,直接描写田园风物和田园生活,又含有隐逸情怀的诗歌。他的伟大和独特之处,在于他的亲农意识及躬耕陇亩的劳作实践。可以说,正是这一点使得陶渊明有别于古代一切失意的士大夫文人,使他成为封建时代唯一真正有资格称得上“乡村诗人”的作家。而他的田园诗表现出的浓厚亲农意识,正体现了他的隐逸情怀。他又借这些诗,表现了他隐居不仕的高致,从而成为“古今隐逸之宗”。
参考文献:
[1]《陶渊明的仕隐》 李华著 《首都师范大学报》 1995.05
[2]《陶渊明诗文赏析集》 李华 巴蜀书社 1988年版
[3]《湖南教育学院学报》刘济远 2001.04
[4]《 陶渊明和他的田园诗》 孙静著《神州学人》 1999.1
关于鲁迅的500字论文
伴随着鲁迅先生的作品,一同凝望逝去的历史,解读上个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同时在成长中,不断剖析自我个体的生命存在,这已是我们见证深刻的必修课,而且势必仍将持续下去,成为我们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永恒。有人说:鲁迅是一个难以表述的存在,走进他的内心深处,是相当困难的,鲁迅思想的深刻性和复杂性,使得后人在接近的时候,常常会陷入表述的尴尬。但对于我们而言,从学者抑或评论家的角度去品味、体会,实在是被置入另一种无地的尴尬中,我只能记下那些在我的成长中慢慢风化却又自信弥坚的感想,来告慰先生的伟大,以及见证一些……
田园牧歌中的现实主义者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最早时读到的先生的作品,幽默、诙谐、妙趣横生,那菜畦、石井栏、皂荚树、桑葚、黄蜂、叫天子以及人形的何首乌,还有长妈妈讲的有关赤练蛇、美女蛇的故事,都曾引起儿时最远最深的遐想,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恰似那时的心境。文章天成,如同园中的草木,枝叶繁茂,尽皆奇花异草,随手摘取。这种以孩童的眼光来观察事物,使之形成一种张力,令人目不暇接。《故乡》里的闰土是经常盼望突然来临的远客,带着故乡的趣事,捕鸟、拾贝壳、守西瓜地,以及如歌吟般的“一轮金黄的圆月”所照亮的美丽的世界。还有《社戏》,那么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兀自划了船去看戏,“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散发出来的清香”、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依稀见望的山庄,和咿咿呀呀地旦角的哼唱,归来时偷煮豆的欢晌,都成为我们回忆中的美景。
鲁迅以他特有的细腻的笔触为许多年后中国的孩子勾勒了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童年图景,却以自我的孤独实践、审识了所谓的原乡情调,这种怀旧中隐藏的对现实的思考是更为深刻的历史使命感与生命剖析,这是我很久以后再读先生作品的体会,继而颠覆了置于一个时期和年龄的思想。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选自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是之中少有的童话般的文字,也使之成为儿童教育中的经典读物。百草园中的草木鸟兽、三味书屋里的摇头晃脑,都以一种幽默的笔调来调节给人的目不暇接的紧张感,这些都在文末“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的感慨中结束,给人一种回忆的阶段性与模糊感,带着无法挽回的忧伤继续行走,在回望与现实中,反而更突显了生命存在悲哀,这种悲哀正是鲁迅思想中有关“中间物”的体现,他是一个“感得全人间世,而同时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的博大的诗人,不承认历史发展,社会形态,他拒绝了永恒,否定了历史社会生命的“凝固”与“不朽”,制造了空前的现实感与孤立姿态,这种“中间”的论调使对于百草园、三味书屋的回忆与现实产生一种巨大的隔膜,把人置于虚无的境界,推向绝望的极致。
《呐喊》小说之一《故乡》将虚构作者与现实结合,令人不得不怀疑作者与小说人物的统一性,浓郁、强烈的抒情性,使这首“还乡诗”塑造了童话般的抒情世界。在所谓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建构模式中,田园牧歌的情感也在闰土的一声”老爷”中彻底破灭,“我”的再次离去与闰土的离去是相互见证与背离的。鲁迅是真正透彻了解农民的心灵的作家,这种隐含在文字中的对农民个体生命意识的描写正是于悄无声息中洞穿,而这又是于平静中对现实的毁灭性的认识,在人们被乡村美丽深深打动的同时,不得不直视现实。《故乡》比起古典文学构筑的童话世界更富于现代性,它是描写无暇的童话世界中被毁灭的悲哀,他“描写现实世界与童年经历的分裂对立,表现在现实世界中童年的纯粹而美丽的童话般世界的崩坏与堕落,以及那个为‘一轮金黄的圆月’所照亮的想象世界的歌吟般的追寻”,实际上是引导人们的目光投入更深沉与痛苦的现实。乡村是没有陌生人的世界,与《祝福》、《社戏》中的“我”一样,鲁迅却正是从一个陌生人的视角来发现、观察“陌生化”的“故乡”的,它是对现实的一种永恒的拯救,关照现实对立的想象,以田园牧歌的笔调上位于这种自己身处其间却又终是孤独的陌生,极其高超的寄托了自己的现实主义精神。这种现实主义,不同于直接的白描,正是童话般的想象世界加深了现实的深重性。“幻景”与”现实”混沌一片,从“离乡”到“作怀乡梦”,“我现在的故事”始终在“心理的回乡”与“现实的回乡”所构成的张力中展开,而且必然是一个“幻景”与”现实”相互剥离的过程,剥离的痛苦与“金黄的圆月”相映成辉,是折射后更为苦痛的现实。
中学语文课本里的《社戏》并非原文的全部,而这种删节或许正引导和规定了更多的人对小说原作的理解,它在我们的记忆中展现的只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江南小镇风物图,秀美的景致、豆麦的清香、淳朴的民俗以及一大群天真质朴的孩子,足以让人产生某种幻觉。但一联系前文“我”两次看京戏的情景,就完全不是一种印象了。戏院里“咚咚惶惶之灾”,由板凳“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工具”,带着这些小说前半部分留下的奇特而沉重的印象来重读我们早已读熟的文章,不得不有新的感觉感受,新的发现及新的眼光。再回忆鲁迅写在赵庄的看戏,竟至于如此的烦闷,其意并不在“戏”或“看戏”本身,而是来折射自己内心的世界,通过这些“看戏”过程中不同寻常的感觉感受,使人体会到一种精神的扩张、霸占,对个体生命的挤兑、迫压使人产生甚至于生命的威胁感,实在是与后面的清闲不可比拟的。然而这种同现,正是产生了无法超越、剥离的负罪感与现实体验,以儿童视角描绘的鲁镇的田园牧歌的生活,在此时已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是心中无尽的伤痕与莫名的惋惜,鲁迅同样是以陌生化的视角来建构整篇小说的,前面删节的部分是于现实中的陌生,无法融入现实的体验,而后面则是一直以一种腼腆的姿态来回报当地不同人的相同热情,同样没能沉于“故乡”中,于是鲁迅思想的“中间物”的意象跃然纸上,这种回望与展现都不能完成的中间性,是作品中的“我”与作者的再度结合,从而在更深沉次上体现了现实主义。
钱理群在剖析鲁迅的思想时曾指出鲁迅作为现实主义者,最根本的含义,在于他彻底地屏弃了一切关于绝对,关于至善至美,对于全面而无弊端,关于永恒的乌托邦的神话与幻觉世界,杜绝一切精神逃薮,只给人们留下唯一的选择——正视现实、人生的不完美、缺陷、速朽,并从这种正视中,杀出一条生路。对于故乡的回忆,无论是真实的散文的语言,抑或自叙式的小说笔调,鲁迅都带有原乡情调似的追述展示绝对澄澈的世界,这种童话般的生活作为永恒的乌托邦的幻觉于不真实中表现无法企及的现实的悲哀。陌生化的视角,不是简单的怀乡和描述,而是更突显了屹立于“故乡”中的外乡人形象,这种无家可归的绝望的苍凉,构成了鲁迅极其作品“荒凉感”的另一个侧面,那些田园牧歌实际上是现实的坟墓中葬送了现实,田园牧歌对于鲁迅自我只是回忆中爱的体验,却又背道而驰。鲁迅自己曾说“爱之转而畏惧于爱,最终逃避爱”,这些有关爱的回忆,造成一种距离感,可以使他摆脱爱的重压,更投入的反对现实。
“爱是奢侈品,在这样的人间”,先生正是于这样的彷徨的无地中以最深刻忧患的灵魂建构起一座丰碑,在田园牧歌中践行现实主义。
绝望与希望中的启蒙者
很久以前读《伤逝》,读鲁迅,不懂。记忆中只有子君走过紫藤棚与涓生谈易卜生、谈泰戈尔的风景,子君瞥见雪莱半身像的羞涩,还为着子君的死可惜,我抄了林徽因的《别丢掉》:“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那真/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者/有那回音”,以此来祭奠子君,祭奠那些为了爱奋力拍翅飞出围城却又在无可奈何中走向坟墓的女子。《伤逝》是先生少有的温情之作,之中寄寓的,有关于爱的回忆,有对封建社会的现实性的反抗,更存在的是先驱者无法回避的历史命运。子君的无畏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代表着众多蒙受西方浪漫主义思潮影响的年青人,在才子佳人梦的破灭中,对于封建的叛逃只能留下一声叹息。这之中,有鲁迅对个体生命存在与社会历史群体关系的探讨,深入触痛的,更是于绝望与希望中他都无法忘怀的启蒙,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交织中斗争的空白,留给他只一点罅隙去品位再一次的孤独。
《伤逝》作于五四落潮时期,正如鲁迅在显示中所体会的各样人生情态,高升的高升,沉沦的沉沦,这些个体所表达的都是先驱者对于寂寞中选择的不同的历史命运。子君的夭折、涓生的悔恨是突破封建束缚后自我选择的结果,它具有不可回避性,这不仅来自五四偏执错误的启蒙思想,更有对自我认识的绝望与希望的模糊体验。《伤逝》是以涓生手记的形式把握的,其中对会馆的败壁、吉兆胡同生活的描写都带有回忆的性质,而这种回忆,终于没能落入乌托邦神话的幻想,最后还是回到现实,重新面对新的痛苦与寂寞,咬着牙关选择了历史。子君和涓生对自我个体解放中蕴涵的有鲁迅前期的浪漫主义和个性主义的思想,他的以“个人”为本位的个性主义思想与封建传统思想以封建“社会”为本位的思想构成了尖锐的对立,在揭露封建思想对个人生存权利的漠视和对思想的摧毁中,鲁迅把西方浪漫主义的某些观点也寄托在这里。子君和涓生一起读泰戈尔、雪莱的诗,一同散步,探讨未来,于无畏中将自我从封建牢笼的束缚中释放出来,实现了自我的启蒙,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是徘徊在希望边缘中渐而升起的绝望,这种绝望来自于未知前路的迷茫。等待的面前面对的是现实的危机,经济的拮据、家人朋友的不理解都使子君与涓生对这种生活产生怀疑,于是一个开始沉溺于与官太太的勾心斗角中,一个开始在内心中反思现实,这种背道具有历史性的选择意义,个性解放后面对的问题是如何与整个社会历史相结合、相协调,而这种结合与协调又不至于丧失自我。这之中,鲁迅提出的,是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问题。对个性启蒙的怀疑已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体验,更升华为对人的自觉的怀疑。人的独立品格、人的自由自觉都应是与人相协发展的。
当鲁迅着力于个体生命体验时,他感到的是极大的孤独,这种孤独,在《伤逝》中的体现,不仅有世人对涓生和子君的不理解,更有他们之间的无法沟通,于是个性主义在此沦落为对于“启蒙梦”的深刻怀疑与绝望,这种深层意识与潜在心理使得温情的文字背后浮现的是更为深刻的思考。个性精神的解放,脱离了变革社会制度的斗争,是无法得到结果的,然而鲁迅又从根本上否定了为了“爱”而牺牲个人意志和个性的人道主义,涓生也说“爱必须有所附丽”,而这种“附丽”不仅来自对现实生活的经济需求,更应有双方自我生命存在的把握,这种希望似乎又于一瞬中陷入虚妄中,悲剧主人公自身本就是与周围环境相对的,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在鲁迅看来是无法调和的,在这种绝望与希望的交织中,鲁迅认为应使其并存对立,择其能用者而用之,爱则爱之深,恨则恨之切,鲁迅不是“泛爱众”,提倡“人皆兄弟”的人道主义,他也不是纯粹浪漫的个性主义者,他既否定脱离开个性主义的的人道主义,也否定脱离人道主义的个性主义。正是在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相交织的此消彼长中,鲁迅在绝望与希望的中间,依然孜孜不倦的实现着对自我与社会的启蒙。子君的夭折、涓生的悔恨,在现在看来,也是启蒙者们不可回避的历史命运的选择,具有必然的孤立性与矛盾性。
作为处于绝望与希望之间的启蒙者,鲁迅也咬着牙关选择了历史,他从来不否定或掩饰自身思想的矛盾与破碎,将慈爱与悲怆互为表里,使“爱”与“死”成为对立永恒的存在,又一次把自我放进了历史的荒原中,孤独的承担启蒙的责任。《头发的故事》中N先生的愤激,《孤独者》里魏连殳的痛苦以及《在酒楼上》吕纬甫的感喟,都表现出先驱者对社会历史的背离与逆转,但这种背离又并非完全的复归,这种陷入极端孤立的状态中的先驱者,面对这种寂寞,或在绝望中死亡,或于希望中沉沦,辩不清真正的方向。这种深刻的历史使命感,在鲁迅一直默默进行的启蒙工作中,是由自我来背负的,这种孤独与寂寞之于绝望与希望,是置于之中的艰难。他曾在《<呐喊>自序》中提到:“我在年青时候也曾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然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历史给予先驱者的馈赠,全由自我一力承担。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先生拒绝了完美与圆满,对于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更、人生道路的极境,他都抱有怀疑,他同时拒绝了个性与人道的调和,在更深沉的痛苦与孤独中践行自我与社会的启蒙,于绝望与希望中实现真理的探索。“斯失子与之德,而留者为空无”。
黑暗灵魂的舞者
很简单的一个故事,最初读起只是语言晦涩颇有些古怪的神话,眉间尺与楚王还有“黑的人”的头之战,以及那些咿咿呀呀奇奇怪怪的歌,平添了许多奇异的幻彩。为父复仇而死的传说在中国是不少见的,被冠以忠孝的名义后终沉溺于历史的洪流中,不复听说。而《铸剑》似乎倾注了鲁迅先生极大的心血,最终也不辜期望成为先生探寻人类灵魂、反思人性、守望孤独的代表之作,其极具先锋的艺术内涵仍恩泽此后的众多作家。
简单的子为父复仇的故事随着“黑的人”的出现逐步步入复杂的旋涡中。鲁迅花大笔墨写了眉间尺的优柔寡断,这就决定了复仇于他是一件不可完成的任务,在现实世界的这种两难境地与复仇命运的必然性里,就决定了宴之敖出场的顺理成章,他的种种神秘性,把人引入另一种复仇的境地,即指向全人类生命个体的灵魂深处的自我复仇。再来看看楚王,残忍、无道的代表,但他也曾摆脱现实的两难,铸莫邪剑,为的是消除戾气,增加的却是新一轮的杀戮有复仇。这种荒诞性的叙述,是通过细腻的笔法表现的,莫邪剑的诞生、充满血腥的头与头式的复仇,神秘而古怪的楚歌,都另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这个奇怪个黑衣人,他的言谈、举止都带有对于世俗的生死、个人肉体摈弃与冷酷的决绝,鲁迅在他身上贯注了他“理想的人性”,“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万物在他身上都能找到痕迹,然而终也抓不住。他的冷酷与神秘在作品的荒诞叙述中只能置于理念的范畴,这实质上是顿入虚无的表现,对于人性的关注与探讨一直是鲁迅思想的重点,也使之成为他最具先锋性价值的内涵。
人类个体的灵魂自我必定如《铸剑》里的眉间尺与楚王,存在着两个极端,爱与恨、善良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然而这极端也终是无法调和的,复仇的必然性带有古希腊神话的命运悲剧性,而人物性格又使之具有莎士比亚戏剧式的性格悲剧,双重式的复仇使人的关注更深沉的投入自我的体验中,灵魂的两极,存在于同一生命个体,也必然会有斗争,人类就是在这种自我复仇中不断成长与继续生活着的。鲁迅把关注投入到整个人类灵魂的最深处,通过一种荒诞性的叙事纬语,展示了人存在的理念世界,是极具现代性与先锋意义的。同时这种对自我的复仇、对存在理念世界的把握,又是通过绝对的神化将其置入一种虚无的境界来把握的,这就更深入了鲁迅自我的一种虚无主义精神。宴之敖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们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复仇”,《铸剑》在这里提出的超目的性的现实主义,正如康德所说:“在此岸的社会中,任何行善的目的,都不是纯粹,而纯粹的动机是来自彼岸的承诺”,他认为有限的生命个体不可能认识无限的世界,对“复仇”崇高赶的认同是来自此岸与彼岸间不可能建立的桥梁,这样就给复仇打上了虚无主义的旗帜,自我的复仇来自虚无的认识,而虚无主义也正是源自对自我灵魂拷问,这种非凡的自我否定精神和殉道意识,是鲁迅比之同代人对自我在社会形态与文化形态的地位的更深刻的认识,他所阐述的这种虚无与孤独的荒原感不是一个阶级一个时代的,而是整个人类从古自今的悲哀。
这种虚无主义不仅在《铸剑》里表现突出,在鲁迅最具代表性的散文诗集《野草》中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影的告别》中的影显示了三种本质特征,其中对自身本质的反省和怀疑都表明了来自人内心深处的恐慌与荒诞。主人公自我与社会和个人存在之间的逻辑两难框架,是此岸不得通向彼岸的虚无,而对于“无间”的复仇也在他的其他作品中有深刻体现,《孤独者》里的魏连殳的复仇是以自我毁灭与扭曲为代价的,《野草》中《复仇》与《复仇之二》中充斥着荒诞感,也必会受到一番灵魂与心灵的挣扎。在追求世俗完美的过程中,最大的敌人应是来自自我,在理念上的声讨,于现实是虚无的,但鲁迅正是以这对自我的深刻复仇及虚无的剖析,创造了那个时代不应有的伟大认识。复仇与虚无带给他的,是更为绝对的孤独。
“他曾把自己看作由中世纪走向现代文明的‘过客’,看成具有使命感的中间人物”,“他努力把自己从异己的环境中解放出来,使自己不再类属于非人道的意志王国,而是具有自由意识与善良意志的独立的主体”,这种具有历史使命感的意识使先生创造了非同一般的艺术成就,同时他将自己置于更为黑暗、孤独的世界里,在自我的虚无与复仇中寻找光明。
残雪说:艺术,就是黑暗灵魂的舞蹈。从复仇到虚无,鲁迅先生揭示了整个人类灵魂的存在状态,具有深刻的内涵与哲理,这种对人性的孤独者的守望,恰似黑暗里的一首舞曲,在痛苦中将艺术留给后人。
那些关于爱与恨,黑暗与光明、艺术与人生的思想随着我们的阅历渐渐成熟、改变,在少时读鲁迅先生,那是一首略带忧伤的儿歌,淳美中却又另带别质;很久前读先生,那时一首激进高昂的爱国歌曲深沉却又另蕴他意;现在读先生,是一幕幕轮番上演的对心灵与现实拷问的话剧,痛苦而又深涵哲意,就仿佛是广袤的沙漠里野草的鸣动,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成色才依稀可见,而我只能在此写下此刻的认识与见解,或许短暂,或许肤浅,但正如先生对历史承担的决绝,虚无中也自有那一份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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