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杂志2008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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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
姚黄
7月7日晴,我一早回家。一个背囊塞了些杂物和换洗衣服就将我压得几乎散架。一路昏睡,从上海到宜兴。
爸爸在出站口等我,默默地卸下我的背包,很久之后问了句“怎么连水都没买?”他用一条红白相间的毛巾擦汗,然后又问:“你热不热?”我说还好,前几天下雨,气温降下来了。今天小暑了。爸说今天刮东风,小暑会一直有雨的。
他租的房子在龙背山森林公园旁边,靠近沪宜路和宁杭高速公路的入口。我在心中说还好,至少可以去公园打打太极。他显得很兴奋,指给我看他工作的地方,还说那里有片不错的竹林,说清晨能听到鸟鸣。
他开始做饭,我在一旁看。红烧肉。他说苏东坡宁可不吃肉也要门前有片竹子。我笑道,其实苏东坡并不是想看竹子,而是喜欢吃笋。他愣了一下后笑着说笋不用肉烧不好吃的。我说他不是有东坡肉么?于是两个人一起笑。
家乡的大米比别处的好吃。
午睡醒来,发觉已是下午三点一刻。“睡得几欲不省人事。”我发短信告诉z,他说别耽误了回家的车,我说已经到家了。z惊诧,“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说了也没用,你又不能来送我。”他无语。此时,z在杭州,我在宜兴。相隔不远,但足以疏离。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按着遥控器,色彩在房间里跳跃变幻。
傍晚时分,开始下雷阵雨。我说明天有台风来了。爸说那样就不会太热了。我们家里没有空调。
这里的蚊子比学校里多,几乎要将我扛走。爸爸帮我整理好床铺,又将蚊帐中的蚊子赶走,说前两天下雨,枕头没有晒,你就凑合睡一晚上吧。他的脸上有歉意,让我很不自在。我说没关系,勉强带着笑。
其实很有关系,夜里我失眠了。席子上粘乎乎的,房间里弥漫着湿气。枕头上有霉味,还有头发的油腻味。我是一个对气味很敏感的人,眼下的这些足以让我浑身不舒服。向西开的窗口不时有马路上的车灯照进来,让房间显得很飘摇。床板硌得我浑身的骨头生疼。我开始思念z。但我克制住了没有给他发短信。明天是星期六,此刻他在玩网络游戏。我看着天花板上床的影子,想很多事情。想汽车上坐第一排的那个男人对司机讲一个同性恋者的事迹,想放假前对家的思念,想我在汽车上做的那一串动荡不安的梦,想我童年时在这一张床上睡觉时的样子,想z对我说过的话,想在公交车上爸爸侧过头来跟我说话时苍老的眼睛,想几年前死去的一条狗,想我漫长的一生。我甚至想到了我妈妈。
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凌晨2:23,我关掉了手机。
7月8日晴。醒来已经是九点多。z说他在西湖边晨练,他发了一张曲院风荷的照片给我,他说我知道你从未见过这里的荷花。可是荷花哪儿都一样,不是吗?或许不是。小姨家的荷花是用来卖钱的,因此那里不称“曲院风荷”而叫藕田,朴实的名字。z说你什么时候亲自来看看,我说再说吧。我觉得有些怠慢了z,但我一到家里就没有兴致和他说话了,很奇怪。
爸爸回来给我做饭,我依旧站在旁边看着。我知道他一直太娇惯我了,我不会做饭,也从来不洗衣服,不做家务。吃了饭他把我的碗浸在水里说晚上一起洗,这样可以省时省水省洗洁精。“我不会做饭怎么办?”我问z,他说:“我厨艺一流,以后做给你吃。”我心里一阵酸楚,他们为什么都要对我这么好?
我像游魂一般在这个不足20平米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过了一个下午。我感觉我的所有日子都要这么无聊地踱来踱去,仿佛是个单摆。中途似乎有人发短信问我是否已经到家,我敷衍几句。
生活又开始程式化。吃—睡—吃—睡。日益向z所喜欢的那种动物靠近。
我决定早睡早起,于是九点钟就熄了灯试图睡觉。台风已经来了,雨声很响。我躺在床上听雨,假装很有诗意。
九点半,我开了台灯准备喝水。床头柜下是湿的,我检查了西窗,没有雨水进来。难道茶杯打翻了?我像业余侦探一样仔细盘查,最后发现水是墙角里渗出来的。汩汩的,像一眼小小的泉。我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了一刻钟。水越渗越多,洞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已经流到了床下。我叫醒了爸爸。他戴着老花眼镜看很久才相信水是从地板和墙角里冒出来的。我坐在床上咯咯发笑,我说要是我不开灯,到天亮时没准咱就发现睡在水中央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破布堵洞口,然而没有用,房间中央也在渗水,地上已是薄薄一层水了。他开门看看雨有多大,水一下子涌进来,房间里的凳子什么都浮了起来。水是黄色的,都是泥沙。我坐在床沿上看着水不断地上涨,一个劲地问爸爸怎么办。他当机立断,把我的几箱书搬到八仙桌上。书箱很重,每箱约七十本,我看到他微微有点吃力,然而我帮不上忙。放好了书,就停电了。门再也打不开了。他打着手电筒找了一把大榔头敲掉窗上两根钢筋。他把我从窗口托出去。临走时我发现床上都已经浸水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也稍微有点湿了。雨很大,我的眼睛都睁不开。我站在窗外的泥水里看着闪电从竹林尽头打过来,怀里抱着电脑,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爸爸递给我一件雨衣示意我穿上,然后他才从窗口爬出来。他说东西都不管了,先将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从家到公路大约有三四百米,路就在小河旁边。爸爸一手抓住我,一手用竹竿探路,走得极其缓慢而艰难。他说脚不要抬得太高,当心拖鞋被水冲走。洪水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腿,脚一抬起来就觉得轻飘飘的,我知道自己很容易被水冲走。z说:“谁让你这么瘦小呢,你要是胖成一个球就可以直接漂过去了。”我回他说:“要是全世界的人都长成球体,就可以大规模向海洋进军了。”他说:“还好,还会开玩笑,证明没被洪水猛兽吓傻掉。”我苦笑。爸说早知如此就让你晚几天再回来了。7月1日他打电话给我让我一放假就回去,我说家都没了还回去干啥。他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他说他请了一天假帮我把床装了起来,还换了个台灯好让我看书。昨天一回来,我也确实看到租的房子虽然有点破旧,有点狭小,但很干净。这个紧紧抓住我手臂的男人,要是没有他,我将被冲到哪儿了呢?趟过最深处的时候,我想到了相依为命这个词,并被它感动着。我们一直都是相依为命呵。
公路上的水稍微少一些,大雨让很多车辆都如蜗行。好几辆出租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就是不肯停下来载我们。我们穿着雨衣,头发湿透,衣服都贴在身上,滑稽而狼狈。爸爸说,没有车肯定停下来,咱们就走到姑姑家去吧。他和我说话总是一种商量的口气。我说好的。
一路上,我看着我们的影子时短时长,像一大一小两个魔法师。我想起最近的一次他陪我去电影院看《哈利·波特》,在时明时暗的光线下他睡着了,后来他说:“上一次上电影院还是和你妈谈恋爱那时候呢”,说完我们都沉默。
十一点半左右,我们到达了姑姑家。他们小区底楼的车库也都进水了,很多孩子在水泊中追打嬉戏,玩得开心,没心没肺。我听到爸爸微微的叹了口气。
姑姑家停水了。我用毛巾大约擦了一下就换上了表姐的衣服。内裤也是湿的,躺在床上很不舒服。
“快来安慰我一下吧,山洪暴发,刚刚逃命出来。”我向z诉苦。“抱抱”,他说。看着这两个字,心里特别温暖,很怀念他的怀抱,有一种好闻的暖暖的气息。z哄我睡觉,给我唱摇篮曲,我的心里很安静。
7月9日阴雨。爸爸七点半打电话来让我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姑姑告诉我他不到四点就回去了。
水已经退了,就像做了一场梦。很多人都聚在我家门口谈论着这个梦。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新建的宁杭高速公路截断了泄洪的河道,导致从森林公园山上下来的洪水都积在了我们这一片地方。出于愤怒,我对市政府的那一帮吃干饭的说了句“他妈的”。
房间里是湿的,地上黄色的淤泥至少有半寸厚。空气中满是腐臭味。爸爸看出我受不了这种环境,帮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就打发我到姑姑家去了,并且嘱咐我把花露水倒在热水里泡脚,这样可以防止脚气。我这才注意到昨晚趟水走了那么远,脚上都是水泡,有的地方皮都磨破了。我也看到爸爸的手脚因长时间浸在水中已经肿得发白,身上到处都是毒蚊子留下的印记。花白的头发湿湿的粘在头皮上,稀少得可怜。他的嗓子有些沙哑,眼里都是血丝。“爸,我留下来帮你。”我轻声说。“快回姑姑家去。”他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没有坚持。那些人还没有散去,半是兴奋地谈论自己家里的变化,煤气罐倒着漂浮在水中,米缸也飘啊飘的,脱鞋被冲到了马路上,老鼠在柜子顶上避水,一个养鸡场一下子死了六千只鸡,一家地下室里的网吧所有的电脑都没用了,茶场老板娘看到浸水的茶叶当即就晕过去了,有人抢救东西时脚被玻璃扎到缝了八针,有人捉到了一只两斤多的大甲鱼……爸爸把我塞进了一辆出租车,说:“别在这儿呆了,会生病的。”
在姑姑家过了安适的一下午,看电视、上网、吃西瓜,好不惬意,几乎忘了是在避难。很多人仿佛同时得到了通知,前来慰问我的情况,他们有的惊异于宜兴为什么会有山洪,有的甚至很兴奋说我的运气极好:在校遇到火灾,在家遭洪水,就差个地震了。我很恼火地关掉了手机,生平最恨说风凉话的人了。幸好还有z。
7月10日。凌晨一点四十,我开了手里,有z的短信,他说:“我知道你累了,此时好想抱着你,安睡吧。”我看了看时间,1:33发的,我回他:“我睡不着。”我睡在表姐的床上,她上夜班。我姑姑和侄子也睡在这张床上。我侄子今年约五岁,调皮得很,姑姑把他当块宝一样。他很霸道地横着睡,或者翻来翻去,我尽量靠在床沿上,不让他碰到我。我从来就不习惯床上有异物,更何况还是活物。“你闭上眼睛,慢慢就睡着啦”,看短信的时候,那小崽子翻身将臭脚打在了我的右眼上,我听z的话闭上眼睛,泪水就流了下来。“寄人篱下真不好受,我想回家。”我克制自己不发出声响,只有泪水从眼角流到发际。“明天来我家吧,我收留你。”z的话让我既感安慰又有伤心。我们之间隔的不仅是170公里的空间距离。两点半左右,我催促z赶快睡觉,因为明天他还要上班。互道晚安后,我借着楼下路灯的光上了趟厕所,回来时发现仅有的30公分宽的领地也被那小兔崽子占去了。我站在床前手足无措。
再次看手机时我想起了现在是7月10号,有世界杯的最后一场比赛。打开电视机的时候,下半场进行了4分钟。我把身子蜷在一张椅子上,不停地赶着对我心怀不轨的蚊子,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来上一掌如来神掌。法国队对意大利队,两个国家我都喜欢,但偏向于希望法国队赢,其中包含了对齐达内烈士暮年的同情和敬意。我看得迷迷糊糊津津有味。到了第30分钟时我才意识到法国队的球衣是白色,而蓝色的是意大利队。这足以证明我是个伪球迷。但我不想深究了,上帝可以作证我看球赛实属走投无路之举。幸亏有加时赛,不然四点钟以后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到四点半左右结束的时候,我姑姑起床做早饭了。她和我姑夫都当我是个疯狂的球迷,不睡觉也要看球。我惨然地笑,就当是认可他们的评价。
5:56,一群鸟儿从窗外的天空飞过,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我在8点的时候又睡了一觉,梦与齐达内有关。
今天是农历六月十五,我六爷搬进了新居,请我们去吃饭。爸爸来接我。姑姑报喜似的向他控诉我的罪状:半夜不睡觉看球赛,早饭也不吃。我在姑姑不在的时候悄悄跟爸爸说“今天我要回家去睡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一直都是最了解我的人。
席间,亲戚们听爸爸讲洪水的经过,仿佛在听天方夜谭。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讨厌眼前这些人。
和爸爸回到家时雨已经下得很大,晾在邻居家屋檐下的衣服已经被两位老人抬进了屋。爸爸登门道谢。
坐在潮湿的小板凳上眼睁睁地看着雨一直下。爸爸说这边的房子不出一个月也要拆了,我们还得再搬一次家,下次一定租好一点的房子。他觉得是委屈我了。我心里的不痛快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我说没关系的。
傍晚的时候天空放晴,爸爸把我的床板和席子拿出去晒。到晚上睡的时候,尽管还有点湿,但已经好多了。
房东家的井水不能用了,爸爸到一里之外的地方去接了两桶水回来。他把我吃饭的碗筷洗干净了又用消毒液浸泡,最后还用开水烫一遍,而自己的筷子则随便在抹布上擦了两下。
吃过晚饭,爸爸给我拿来了新的牙膏牙刷和杯子,大水把牙刷冲走了,他今天特意去买了新的。一管云南白药牙膏。他说听说对牙龈出血很有效,你试试。我偷偷地看了一下价格,?25,心里咯噔一下。他一年的牙膏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他只买最便宜的中华,每一管都挤了又挤,最后实在没有了才舍得扔掉。
我的牙龈出血其实并严重,只是我经常嚷嚷着“呀,牙齿又出血了!”
7月11日。醒来发现是在自己的床上,尽管有点湿,有点霉味,蚊帐上也都是黄色的泥浆,然而我依然能够安睡。这就是家。
家啊。我满怀温暖地默念着这个词,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令我感到安心。油漆剥落的房门,褪色的窗帘,写字台上我小学时留在上面的稚嫩的笔迹,比我年纪还大的电风扇,墙角里的蜘蛛网,枕头上绣的“幸福”字样,蓝色蚊帐上我用白线修补的破洞……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相伴多年的老朋友,它们都熟识我,知道我的喜怒哀乐,只是它们什么都不说,默默地看着。
爸爸来我房间里搬衣服,假装生气地责备我是“小懒猫”。这是一个充满温情的称呼,带着怜爱和无奈。我暂时把怀旧的心情收在一边,起床和他一起去晒衣服。
衣柜都进水了,所有的衣服都要洗一遍。我问爸爸这是第几盆了,他说谁还记得清呢。两个人平时看起来没多少衣服,可是一年四季的加起来也是相当可观的。他买了几把衣架,向邻居借了几根长篙在门口支起来,一排排的衣服蔚为壮观。
十点多,老天突然变脸。打雷,下雨,像一场闪击战,让我们措手不及。我和爸爸一趟趟的从屋外跑到屋里,忙个不停。有一阵子,我几乎要哭了,有些快要干的衣服又湿了,而且家里几乎没地方放。老天啊,求求你让我们把衣服晒干了再下雨行不行!
我在屋檐下看着大雨发愁,心情一点点发霉。
中饭吃得比平时早,因为下雨无事可干。爸爸喝了点酒,很快乐的样子说:“感谢老天啊,不下这场雨哪有闲功夫喝酒啊。”
他的这种乐观是哪儿来的呢?打碎了鸡蛋就微笑着做蛋饼。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把我带大,而我又像个低能儿一样什么都不会做,他该有多难啊,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点点对生活的灰心丧气或者不耐烦。他真的觉得这样很好了吗?
“反正也没有多少事了,衣服晒晒地板拖干净橱里抹一下就又恢复正常了。啊,还可以睡个午觉。”
他的情绪渐渐感染了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水煮肉无比美味。一排排的衣服让这只有两个人的屋子显得很热闹。
我觉得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下午两点多,太阳又出来见我们了。老不死的太阳,你好!我们把衣服抬出去,重新晾上。抻开一件件衣服时,感觉自己像夸父,追逐着太阳。
“洗了几大桶碗,手指泡得像虎皮凤爪。”我又一次向z诉苦。“怎么会有那么多碗要洗?”奶奶去世,妈妈去世,吃豆腐饭剩下的,爸爸说以后爷爷老了也要用的,所以全都留着。我不想对z说这些。洗的时候,好多次想到妈妈,想啊想,都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只剩下叹息。
收衣服也是项浩大的工程。邻居奶奶也来帮忙收。她把一大摞衣服递给我的时候叹了口气:“唉,要是你妈在就好了。”我抱着一堆衣服进屋的时候,突然就哭了。
要是妈妈在……不可能的事就不要想了罢。
7月12日。现在是凌晨两点多,我在医院里,父亲在睡梦中。瓶子里的液体正在一滴一滴缓慢进入他的体内,我希望他能赶快好起来。几个小时前,他在床上疼得直冒汗,却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要不是打翻了水杯,恐怕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是不是总是这样一个人在夜里忍受着病痛却不让我知道,第二天早上还要给我做早餐并面带微笑地看我吃掉?父亲呵,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此刻,他睡得安然,微微有些鼻鼾声。此刻,我睡意全无。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有些小病痛就直嚷着不舒服,他紧张得要命,用那辆老永久载着我去医院。到现在,每次我去学校,他都不忘提前给我买好晕车药,并在适当的时候看着我服下去才放心。有一次我被鱼刺卡着了,我们步行去医院,途中他给我买了一个冰淇淋,吃着吃着鱼刺就下去了,于是我们开心地往回走。
我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发现躺在病床上,爸爸不知去了哪儿。怎么反过来了?我想不起是怎么回事。
好在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了一小包药,他说:“醒啦?咱回家吧。”他说他没事,因为着了点凉并且吃了不甚干净的东西得了急性肠胃炎,他还怪我大惊小怪。他说人比想象中的要耐折腾。
路上,他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山楂夹核桃仁的,他说核桃仁补脑子。“我不是挺聪明的嘛”,我在一旁小声嘀咕,同时幸福地咬下半个山楂。
下午我们并未闲着,把床拆了拖到外面晒。床板上已经开始长霉菌了。还有碗柜什么的都要洗要晒。爸爸说幸亏咱们家里的东西少。他还弄来了一袋消毒粉,在墙角各处都洒上。
晚饭是我做的。用一个旧电饭锅炖肉,新的那个煮饭。肉无比坚硬,米饭像粥。爸爸说很好吃。
7月13日晴。一切又复归平静了。尽管房间里的消毒粉味道还在,可它比湿气更容易让人接受。只有点蚊香的时候才会想起洪水曾在这里逗留过。顺便说一句,昨天夜里蚊子差点把我抬到外婆家去。
如果我这几天不记日记,我想很多年以后自己肯定记不得曾有这么一段插曲了。从8号晚上到现在,四天五夜,经历了那么多,却又那么短暂。
下午爸爸去工作了,我也跟了去。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他工作,我曾以这个姿势消耗掉了童年里的无数个周末,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不同的是,现在他已经不是紫砂厂的员工了,手上的工作也不再是做茶壶。他现在在修茶壶:把茶壶的破损处用胶水粘起来,经过上色、抛光,使茶壶看起来很古老。“基本属于坑蒙拐骗弄虚作假”,他说,脸上带着自嘲式的笑,很无奈。他说市场不景气,好的茶壶卖不出去,只有这样的倒还有点销路。他说现在的茶壶越做越劣质了。
我知道他心里是非常痛惜的,他做了二十几年茶壶了,每一把都是用心在做,而眼下这种工作有违他的良心,和一贯以来作为一个制壶艺人的骄傲。“可是,咱们得吃饭啊,还要供你上学,过几年你出嫁总不能没有嫁妆吧。”他语气平淡,倒像是在安慰我。
“爸爸,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再找一个?”
“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想着你妈,后来怕你还小有了个后妈会受委屈,再后来到现在你也这么大了我还找个人干嘛呢,以后只会加重你的负担。”
“可是你总不能孤单一人吧?”
“怎么是孤单一人呢,不是还有你吗,丫头。”
……
7月16日,新闻里说由于受台风的影响,湖南遭到了特大洪涝灾害。画面上洪水淹没了房子,大树只剩一个树冠,解放军和党员干部在抢险……
到处是可怜人,咱们还不算太坏。爸爸说。
7月17日。我回学校去上考研辅导班。路上半睡半醒,依稀听见电视里许慧欣在唱:“七月七日晴,希望是我的幻觉……”
幻觉吗?就当是吧。
[原载于《萌芽》2008.11]
07还是08年的萌芽杂志里有篇文章《锦瑟》谁能帮我找到这个文章啊
我也超喜欢这篇!
锦瑟(小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在孩子们的诵读声中,我仿佛又看见她了。侧转身,她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我说,“记住这首诗,也就记住姨婆了。薇薇,你会永远记住姨婆吗?”
“会的,姨婆。”幼年的我脆生生地答,不加思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朗朗的诵读声中,我沉下心来细细地回忆她的容颜。我惶然发现,她终究还是远行了,我心深处,她的身影徘徊依旧,却轮廓不清。时光不断地在亡人日渐模糊的面容上添枝加叶。我终于还是忘记她的确切容颜了.
她的名字,就叫锦瑟。
母亲从来都只叫她“柳姨”。而我,唤她做“柳姨婆”
(二)
外祖父去世后,尚在乡下的父母亲,先设法让五岁的我回城里老家。偌大的房子,就我和她两人住。
刚回老屋,我不习惯独眠。夜晚熄灯时分,令人绝望的黑暗便突然涌进卧室。层层的黑,连我的呼吸都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之中,宛若将被黑暗所融化。我揪紧被子,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抵抗着黑暗。
除了黑暗,老屋夜晚的寂静也令我胆战心惊。有时我在梦中会突然被从内耳发出的耳鸣声惊醒。轰隆隆尖锐的耳鸣若锋利的刀刃,将我的意识分割细碎。最后,声响从耳到心,若一道霹雳,轰然将我劈作两半,于是我便在痛苦中惊醒。
“婆婆......”
我光着脚,穿过廊道,呜咽着往姨婆的卧室跑。我爬上姨婆的大床,一双温暖的手立刻从黑暗中伸了过来,搂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拽进散发着沉沉暖香的被褥里。喜欢用香木珠熏衣物的姨婆身上有幽幽木香,我枕着姨婆的手臂,听她的酣声连绵悠长。黑暗的恐惧在她鲜活的酣声中消失怠尽。层层黑暗忽然变了颜面,温柔敦厚地催我入梦。
晨起,我最喜欢看姨婆梳头。姨婆的头发长长的,一直垂到腰际,稀疏灰白。牛骨梳缓缓滑过她的长发,牵扯下丝丝灰白落发。她总小心翼翼地将缠在梳齿上落发根根卸下,在手上缠成一团。她将落发放在一个黑色的脱胎木首饰盒里。“以后,等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可以填在发髻里。”
她一边梳头,一边教我背古诗,最常叫背的,就是《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姨婆的嗓音轻柔。
“一弦一柱思华年......”我一边把玩她的落发,一边应对着她的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背全了诗,姨婆的头发也梳好了。
“薇薇,这是婆的名字——锦瑟,记住了没?”
“记住了,我的名字有诗么?”
“有,《采薇》。‘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婆,你念,你再念一遍。婆,你也要记我的名,我的诗。”我扬起头,一本正经。
“婆记得的。憨女。‘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以后如果你长大离开婆了,婆一念这句诗,你就跑回来看婆好么?”
“好!你要大声念。倘若离得太远了,我怕听不到。”我蹙眉。
姨婆笑着把满面愁容的我搂进怀里。
遇到天晴时,姨婆就将阁楼里的几个大箱子打开,让箱里的东西见见天光。大多箱子装的是古籍书。其中有个小巧点的,装的是衣物:金线绣的凤凰牡丹织锦缎面、水绿的生丝旗袍、银色软缎披肩......漂亮的丝织物件,沾着箱子沉沉的樟木香,隐约还嗅得被时光藏起来的冷清的皂香。我一件件展开来,喜滋滋地往身上套。
“憨女,一手的汗,别弄脏了!”姨婆骂是骂,眼里却含着笑,“喏,这件,绿旗袍,是我做姑娘时最喜欢的。”
我看着她展开绿丝旗袍,往身上一比划,匆匆收起。我嗄嗄笑着。姨婆几时从绿丝旗袍里走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姨婆,我要。”又拿起旗袍套身上。长长的丝袍拖了地。
“唉哟”姨婆作势要打,一把拎起旗袍下摆,顺势将它从我身上剥了去。
几年后,父母也返城,搬回老屋住。我看着突然在我面前重新出现的父母,却生分了。我紧紧拉着姨婆的手,手心汗津津地,却死也不松手。
母亲回来,将老屋整理修葺一新。除了姨婆的那几个樟木箱,阁楼里的杂物统统地被搬到储物间。
“柳姨,有些东西,扔箱里几十年没用了,占地方。最后也得处理掉......”母亲有意无意地和姨婆提了几次。终于,樟木箱从阁楼被挪到了客房,最后又被挪到了放杂物的储藏间。
“理理吧,那木箱......”姨婆犹豫了一下“该扔的就扔了吧。”
母亲叫了工人过来收拾,扛箱子出去。姨婆突然起身,打开其中的一个木箱,摸索着,抽出那件水绿色的生丝旗袍。
母亲说我长大了,夜里,不许再去打扰姨婆。
“以后,晚上别老过去姨婆那里睡。自己睡!”母亲冷着脸,黑色眼瞳里出现了我看不清的星星,隔开了映在她眼瞳中的我。
夜里,我将头蒙进被里。被里,黑暗漫无边际。被窝里我的呼吸沉重,闷闷地压在我心上。我紧紧揪住被角,睁大眼,严严实实地将自己与被子外面的黑暗隔离开来,可被子外边黑暗的恐惧如水,无缝不入。
“婆婆......”我呜呜咽咽地掀开被,跳下床。光着脚想往姨婆的卧房跑,却又不敢。我团坐在床上,在黑暗中哭着。除了哭,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哭什么?”母亲生气地从她的卧房出来问。
“我怕。”
姨婆也被惊醒了,走了过来。
“来,过来和姨婆睡。”
我看着她,只是哭。黑暗中,模糊不清的一团影子,缓缓走近我。我嗅得见她身上清爽的木香味。这味道令我放心。我向她伸出手去。
“自己睡!这么大的人了!柳姨,别惯着她。”
一声叹息,那团温暖的影子离去,黑暗中,清冷的木香久久踯躅。
(三)
柳姨,母亲总这么叫她。
我知道,亲外婆早已扁成了一张薄薄的像片,就在母亲的卧房抽屉里。我曾无数次凝望像片上那身着碎花旗袍的女子,看着她凝固在时光之外的笑颜,看着她与姨婆有几分相似的眼眸。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有和姨婆一样沉沉的木香。
母亲与姨婆相敬如宾。我能感觉得出她们之间的隔阂。她们间的淡漠,是母亲将姨婆整理过的书架,一言不发地重新擦拭一番;是母亲独自熬了白粥,而不吃姨婆做的面食;是姨婆笑着指出母亲的南洋口音,而母亲则厌烦地打断姨婆教我背的古诗......
我困惑地行走于母亲与姨婆之间,渐渐习惯于独自沉思。我长久地趴在院里的水井边,低着头看井。井水平静,隐隐约约看得见自己的一双眼睛,从黑魖魖的井里往外瞅。阳光仅在暑天午后的某个时刻直射水井,向井底投下绿莹莹的一道光柱。绿莹莹的光柱下,我窥见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崎岖不平的井壁、凹凸起伏的井底。光柱转瞬即逝,井面下的世界倏地隐没,水面平静如镜。大人的世界于我而言,神秘若那井面下的世界,若即若离。
(四)
上学识得几个字后,我便时常躲进姨婆屋里看书。母亲不喜欢孩子一幅老气横秋的读书相,见我成天不吭声,捧着书看就皱眉头。而我也怕招惹她,惟有走进姨婆房里,嗅着淡淡的书墨香看书,心里方觉得踏实。姨婆从不责备我,她的房里有数不尽的书,一本本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姨婆把带有插画的书全摆在最下层,我够得着的地方。
“莫非这孩子大了以后也像锦瑟婆,满肚腹诗书?”不识相的邻居这么说。
“多出去跑跑啊,别老呆婆婆房里,和别的小朋友玩去啊。”母亲听罢,皱着眉,拿开我手里的书。“出去,出去玩去。”她挥挥手,若赶只不听话的蝇虫般。我站着不动,盯着她手里的图书。
“出去玩,听见了没?”她大声训我。
我泪汪汪看着她,不知所措。
“薇薇爱看书也不是坏事,你就由着她看吧。。。。。。”姨婆笑着劝。
“不行。出去玩!”母亲突然发怒了。
姨婆一下子噤声。我朝姨婆扑过去,紧紧抱着姨婆不放手。“这孩子,去,去啊,听妈妈的话。”她抚摸着我的背,柔声说。我一动不动也不动,就死死抱住她。
“唉,这孩子若天性好静爱看书,就让她看书吧,是好事啊。”姨婆轻声说。
母亲看了看死死缠住她不放的我,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为人做事哪能总由着性子来?”
必有些事,是我所不了解的。它们藏在时光中,藏在母亲的眼眸中,藏在姨婆被丢弃的樟木箱里。
10岁那年,断了十几年音信,远在南洋的姨妈和表姊辗转回来了。分离几十载重又与母亲相逢,姨妈泪汪汪地拉着母亲不松手,而对一旁的姨婆,却只淡淡地寒暄,话里带着冰。
住了几天,表姊惊异于我对姨婆的依恋。“她是假外婆啊。我们的亲外婆早就不在了......憨女,你知道她是假外婆了还和她亲?”
我看着大表姊的眼,怔怔地。
夜里,表姊与我同榻,用与母亲相同的,柔柔的南洋口音絮絮地对我说:“外公被她迷了心啊,否则我们白家不至于这么凄惨。亲外婆是南洋的阿祖为外公娶的,外公不合意,兀自娶了她做二太太。阿祖去世后,外公索性不回了,把亲外婆和我阿母、阿姨孤零零抛在南洋。她几年没有生育,外公又想把两个女儿要回内地。亲外婆不舍得,留了一个在南洋。要不是她,阿母不至于和阿姨姊妹分离几十年。亲外婆也不至于成天躲着人抹眼泪,早早得了肺病死了。倘若外公好好地留在南洋经营祖业,后来哪里会受这么多苦,还连累了你阿母。。。。。。”
“外公不回南洋,真的不管你阿母和亲外婆啦?”
“唉,开始时还往南洋写写信的......后来,这边时局变了,音信全无,彼此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话说回来,她也真够胆大啊,女学生,居然在那时敢抗着父母嫁个商人做二太太。”表秭冷不丁又补了一句。
“那,她是坏人?”我的心思全乱了。
我屏住气,等着表姊往下说,而她却打了个呵欠便止住了。不一会儿,枕边传来她沉沉的呼吸声。我抬眼看窗,白日里的溽热已消散,夜风习习探进屋来,掀起窗纱,于是,窗外幽蓝的天幕便在窗纱轻舞飞扬时分,倐忽隐现。我躺在床上,提着心一次次地等待着,等待着窗纱扬起。
姨母和表姊走后,我问姨婆,“婆,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说呢?”她不看我,闭上眼。
我不停地问,执着地要知道答案。
......
(五)
我离姨婆慢慢远了。姨婆的故事,在姨母与表秭的出现后,再次流传在父母亲戚邻居的言谈中,故事的主人公是抽象的音节,寄生在他们的唇齿间。我惶恐地发现她在我的心中变了轮廓,却无能为力。
我沉默着,静静躲进姨婆的书里。我翻遍了姨婆房里所有带插画的书,连那些不带插画的书,也生吞活剥地读了许多。在姨婆的书里,我不再惶恐,那里有我所熟悉的油墨香,有令我屏息难弃的故事,还有,我烂熟于心的诗歌。
端午到了。姨婆母亲一同置粽叶、糯米、肉馅、虾仁包粽子。粽子做好后,母亲警告我,“小孩子,不能多吃。只能吃一个!吃多了不消食!”
我吃完一个粽子,抬眼看姨婆,“婆婆......”我的眼泪啪哒啪哒落下来,闷闷不乐地盯着眼前诱人的粽子。她软下心来,慌忙朝我睒睒眼,待母亲一离开餐厅,立刻偷偷把几颗大粽子塞我手里。我快乐地吃着,一个接一个。
“别吃了,够了,够了!”姨婆急急拦我。
我甩开她的手,蒙头吃。我果真吃伤了胃,躺在床上起不来。在母亲的质问下,我一下子把姨婆供了出来。“是婆婆,婆婆让我吃的......”母亲沉下脸来。
“明知道薇薇胃肠弱。姨,你......”
姨婆难堪地搓着手,看着我,求助。
“我不想吃的,是你给我的。你给我的,给了几个”我怯怯地说,偷偷瞥了她一眼。我看见她的眼倐地暗淡,起身离开。
“你个憨女,她,难道她让你吃屎你也吃啊?”母亲见她离开,轻声责怪。
我点点头,讨好地说,“她是假外婆。心肠坏.....”话音未落,我发现母亲看着我的身后,脸色徒地变了。姨婆手里拿着从院子里摘来的消食草药,不知何时已悄然进屋了。她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眼,缓缓退出屋。她的眼神若一道寒流,从我的心上滑向指尖,我的手指倏地凉了。
夜晚,我躺在卧房的床上,胃疼得厉害。漫天普地是疼痛的牙齿,啃啮着我的胃我的神经。隐隐约约听见姨婆的抽泣声,在夜间,如茧丝,层层叠叠,将她的哀伤裹在黑暗之中。最后,一切归于宁静,抽泣声、叹息声,全部消逝无踪影。我的意识,也渐渐坠入漫无边际夜的寂静之中。
第二天醒来后,我看见姨婆已盘好了头,和父母一起,端坐在餐桌前。隔宿的哀伤是凝固的冰,藏在她的眼眸里。我的胃依旧疼着。
(六)
姨婆离我愈来愈远了。她身上沉沉的木香偶尔还飘进我的梦里,隔帘望月般不真切。她养了只猫。落日时分,她长时间地抱着猫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一言不发地向着夕阳的方向看着,看着太阳一点点失去热度。
偶尔,我还去她的屋里寻书看,拿了书就走。
一天,我在垃圾桶里看见那方掉了漆的脱胎首饰盒,掀开的盒盖微微露出丝丝灰白的头发。我拾起盒,拭去上面的污渍,犹豫了一下,把灰发从脱胎首饰盒中拣出,团成一团,扔垃圾桶里。
最后一次和姨婆在露台上纳凉,已是仲夏。她躺在摇椅上,一边啪哒啪哒地为我摇着蒲扇,一边吟诗:“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我趴在长竹椅上,一边听着她吟诗,一边看着天上的月,悄然由初生时分淳和温柔的黄色变为凄清冷寂的银色。
“姨婆,你剪了发,我认不得你了。你是从前的姨婆吗?”我冷不丁地说。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叹了口气。
“我不是,薇薇,你也不是从前的薇薇了。薇薇长大了。”
她的目光又从我身上收了回去,重又抬起脸看头顶的月。许久许久,她突然幽幽问我:“薇薇,你长大后,还会记得小时候婆婆教你读诗么?”
我慌忙点头。
“薇薇,我想回家去了。”
“家?这不是你家?”
“姨婆的家在很远很远的江宁。”
“嗯,那你干嘛到这儿来?”我突然心一硬,挑衅地看着她。
她愣住了,低头看着我的眼。我紧盯着黑暗中她逆着月光的眼,那里面有我看不清的雾。良久,她移开目光,仰首望月,轻若耳语道,“薇薇,人还是得听从自己的心愿做事。身体委屈点不要紧,别委屈自己的心。”她的眼瞳中,映着清冷的月,兀自舞蹈。
“你后悔么?”我突然问了这句话,连自己都觉得吃惊。从大人们的言谈中,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姨婆的娘家在江宁也算旺族,祖上出过翰林。嫁做白家二太太后,她就再没脸回娘家。老母亲临终前,还苦苦等她回去。
“不,心正所愿,我不后悔。”她笑了,“薇薇,我走了你会想姨婆吗?”她拿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不想不想”我嬉笑着,看着她。
“真的?”她蹙了蹙眉,用手抚我的头。
我也蹙着眉。我说的,一半是实话。姨婆早已不是那个从前的姨婆了,她已从我记忆中那个温暖的、令我万分依恋的影子中走出,如同曾经的她,从绿丝旗袍里走出来,再也回不去了。我突然难过起来,低下头,“会,会有一点点想的。”
月光如水般滑过她的摇椅,铺向我的竹椅,在我的光脚丫上印上苍苍的一片白迹后,忽然消失,不知隐没何方。我看着头顶上的月,眼皮越来越沉。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渐渐地离了我的心。。。。。。
(七)
姨婆决意要回老家。她和母亲彻夜长谈。她们的话语,在黑暗中游走,丝丝缕缕,忽儿飘进我耳中,忽儿隐匿无踪。
“我回去......把你妈和你爸合葬了吧,你妈等得够苦的了,入土为安......我知道,上次你姊来,带你妈的骨灰回来了......我,以后陪我老母亲去......”
随后几天,姨婆开始收拾东西。
“这件,薇薇你小时候要的。薇薇,现在还要么?”她拿出了那件水绿色的丝织旗袍。
“恩”,我接过旗袍,往身上一挂。旗袍下摆搭在我的脚踝,凉丝丝地痒。
“薇薇,你大了......”她看着我,眼眸深处,晶晶亮的星星晃动。“薇薇再过几年,该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呢。婆婆怕看不到了......”她轻声笑了笑。笑声尚在唇齿间,便戛然而止。
姨婆走了。
姨婆养的猫咪小白哭了几天。蹲在姨婆常坐的椅子上,睁着美人眼看着我。“傻猫,婆婆不会回来了。”我欲上前抱它,它一个转身,跳下椅。号叫着往前走,走了不远,又重新蹲下,睁大眼睛看着我。
(八)
亲外婆的像片已从母亲的卧房抽屉挪出,显眼地被母亲挂在书房里。像中的女子一身素雅小碎花旗袍,身姿婀娜,细长的眉下一双美目凝视前方。
我拿出姨婆的那方黑色的脱胎木首饰盒,黑漆漆的盒面上隐隐约约映着我的眼睛。我后悔,不该将姨婆的头发扔了。
姨婆回去不久,就生病了。她的侄儿照顾她。母亲每个月定期给她汇钱。我同母亲一起给姨婆汇钱去,我看见薄薄的几张钞票唰啦啦滑过银行小姐的指尖,姨婆在记忆中的形象慢慢地薄成一张张钞票。
“又写信过来了,说这个月血压又高起来了......又得寄钱过去,那个侄儿,怎么照顾的......”
“那......让婆婆回来吧......”我怯怯地说。
母亲沉默良久。
我咽了口口水。低头。
新年将近。母亲买了一堆的贺卡。我兴奋地在一旁,从中挑最美的,依次递给母亲写贺卡。剩下最后一张,俗艳的深红底,热闹的红色团花,红得逼人的眼。母亲蹙着眉,再想不起该寄给谁了。
“这张,给婆婆寄去吧。”我轻声问母亲。
“恩,你写吧。”母亲不加思索,起身。
我工工整整地在贺卡上写“节日快乐!”,就再想不出该写什么好了。我的手心全是汗,濡湿了贺卡衬纸。
“薇薇”落款处我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九)
姨婆回信了,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尴尬地趴纸上:“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我若收到烫手的烙铁,把信塞进抽屉里,过不了多久,信就知趣地消失。
姨婆养的猫咪小白下猫仔了,满月后,父亲把猫仔扔了。
猫咪小白天天睁着美人眼,对我哭着要猫仔。后来,它不哭了,鬼鬼祟祟地躲着我。不久我发现它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我莫名地慌张。后来,它的肚子瘪了,我却不见猫仔。不到一星期,它死了。据说是误吃了药老鼠的东西,死在沟里。夜里我隐隐约约听见猫仔在邻家荒废的院里哭。
“猫仔在邻居家,”我对父亲说,却不看父亲的眼。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大人不可能为救猫仔打开邻家早已锁闭多时的院门。
夜里我提着心寻猫仔哭声。它们哭了几晚后,就再没声音了。
收到姨婆的回信不久,姨婆就去世了。那年的春节,特别阴冷。我躲在家里,藏进被窝里看书,我的脚冰凉,许久许久暖不过来。窗外辟里啪啦的爆竹声连绵不绝,我起身,将鼻子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窗,阻隔了我的视线。我用食指在窗玻璃上划字:锦瑟锦瑟锦瑟......
被上摊开的书,写着我早已熟悉的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页画着彩图。拙劣的笔触,俗艳的色彩,生生扎疼我的眼睛。
后来,我就开始做梦:我走进了邻家荒废的院子里寻猫仔。我打开邻家枝藤蔓生的后院门,闯进尘土飞扬,黑魖魖的楼里。猫仔的哭泣声微弱若悬丝,若隐若现。可我始终寻不到猫咪。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猫咪的哭泣声,一下下响着,惶恐而又无助。
我无数次地闯入这个梦境。悠长的梦,在6年后,我18岁那年,才有了结局。邻家的大门开了,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她告诉我,猫咪死了,不用再找了。我长吁了口气,仿佛是早已得知的答案。
我明白,有些事,是再无法改变的。时光前行,过往、现在,在我们身后,在我们的足下,寸寸凝固。
忘了吧。
(后记)
填高考志愿时,长辈们坚持让我读商科,但我还是执意报考了我所喜欢的中文专业。毕业后,我成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
“你读中文,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一辈子清贫,以后会后悔的。”他们对我说。
“心正所愿,我不会后悔的。”空灵处,我听见她的声音。
那年清明,我去了一趟姨婆的老家。我带去了一大捧她最喜欢的白茶花。
“喏,那就是姑的墓。姑总说你和她最亲。姑临走,还念叨着你的名字。”她的侄子陪着我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茬说。
“姑说,你肯定会过来看她的。”他蹲下身,随手将墓座边的荒草拔了去。连根拔起的草掀起土,淡淡的土腥味弥漫。我怔怔看着他的嘴翕动,声音从他的嘴里吐出,却只滑过了我的耳膜,落不到心上。
我抚摸着墓石碑上冰冷的字符“柳锦瑟”。恍惚间,看见许多许多年以前,那个穿着水绿色生丝旗袍的女子,眼眸深深: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一柄断了的戟,狠狠地刺进我心里。满捧的白茶花从我的手中滑落。时光中的女子,忽地隐去。落花飞扬,记忆的碎片如烟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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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2010年 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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