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无中的抗争与逃逸——论班宇笔下的“铁西故事”
笔者认为作为“文坛新秀”的班宇,在走入大众视野的短短几年之内就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尽管在班宇的创作中我们依然能够发现不少的问题,比如班宇有时过于强调故事的戏剧性而导致情节转折生硬,再比如小说结尾的“套路化”问题……但对于一个写作生涯才刚刚起步的青年作家而言,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期待班宇未来的作品。
第一章 “虚无”:历史的湍流与命运的漩涡
第二节 由“生活”走向“生存”
在一个社会飞速发展、价值观剧烈变动的时代,一切坚固的东西似乎随时准备烟消云散,而班宇笔下的人物无疑也在面对这样的时刻:九十年代生活在工人村的人们所面对的是陈旧体制的分化、重组、瓦解,传统价值观也随着这一进程而不断遭到颠覆,旧有的道德标准无力抚慰人心,新的事物似乎每天都在产生却无法填补生命中的空白,随时有人凭票上车又随时有人因列车转弯的巨大离心力从车窗甩出,在喧嚣而又忙碌的日子里,充满意义的生活退化为无意义的生存。类似的时刻曾以不同的面目在历史中不断地轮回上演,每当这种时刻降临人间,就会有一批人因此陷入到巨大的虚无感的包裹之中。
美国学者凯伦·L·卡尔在《虚无主义的平庸化》一书中按照侧重点的不同,将虚无主义区分了五大类:认识论虚无主义(epistemological nihilism)、真理论虚无主义(alethiologieal nihilism)、形而上学本体论虚无主义( metaphysical or ontological nihilism)、伦理或道德虚无主义(ethical or moral nihilism)以及存在主义或价值论虚无主义(existential or axiological nihilism)[1]。这几种虚无主义在班宇的小说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但是在他的小说中,体现的最为明显的便是存在主义虚无主义——存在主义虚无主义“是对虚无和无意义的感受,它追随的口号是‘生活没有意义’。”
第二章 “保卫生活”:坚守与抗争
第一节 从本能挣扎到自觉抗争
生存危机带给人的打击与其说是一种迅猛的破坏,不如说更像一场缓慢的蚕食。命运的转折总是在平常生活轨道的不经意处突然降临,在既有的生存方式被摧毁之后,苦难并没有随着个体生命力的削弱而终结,与之相反的是,这种由历史断裂所招致的生存困境在个体生命那里不断地延宕。作为“例外状态”出现的历史转折点在延续的个体生命那里获得了一种“日常性”。每一个在历史断裂之处幸存下来的个体所面对的,是苦难的日常化状态,生存困境在瞬间的爆发过后不断地拖长自己的余音,将所有人拉入一种无法摆脱的漩涡之中。用黄平的话来说,“班宇的小说是一种废墟式的小说,不是面向历史,而是面向历史的‘残余’。废墟的世界里充斥着残垣断柱,或许可以在脑海中复原出那完整的建筑。但那不是完整的建筑了,完整的已经逝去;那也不是孤零零的残垣断柱了,那逝去的依然存在。由此,一个似乎可以得到历史阐释的世界,在小说的运动中凝滞了。”[1]这种面向历史“残余”的写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构成了班宇小说独特美感的基础。
从“遭遇战”到“持久战”的转变为处在困境中的人物带来了巨大的考验。生存的困境在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不断摧残着人性本来应有的自由发展,个体的生命冲动也在苦难的延宕种不断地遭到压抑和削弱。弗洛伊德曾在《自我与本我》中将人的本能区分为两类,一类为死亡本能,死的本能所代表的,是一种毁坏的冲动与侵犯性的力量,“它的任务是把有机的生命带回到无生命的状态”[1],而根据死的本能向内和向外施加压力的指向不同,人或是会以一种“受虐”的姿态限制自身、惩罚自身,乃至走向自我毁灭,或是会以仇恨的姿态损坏与侵略他人;另一类是爱欲或性本能,“它不仅包括不受禁律制约的性本能和受目的制约的或由此派生的具有升华性质的本能冲动,而且包括自我保存本能”[2],这种生的本能以“力比多”为根本驱动力,向人施加着以延长生命为原则的压力。
第三章 “逃逸”:跳脱命运的漩涡
第一节 躲避黑暗的消极逃避
从某种角度来讲,逃避可能是人类最为基础的行动之一。在我们天性中内蕴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影响之下,每当生存的压力超出了我们自身做能承受的承受范围之时,逃避就成为了许多人第一时间的选择。或许在我们每个人心目中,都会预设几个必须要逃避的情景。在班宇的小说中,当生存困境的重压严重抑制了人性正常发展时,一部分人选择在虚无绝望中做艰苦卓绝的挣扎抗争,还有一部分人则通过逃避的方法,尝试跳脱出困扰自身生存的困境。从某种角度来讲,我们甚至可以说班宇小说中的很多人物在面对生存困境时,都表现出了一种挣扎与逃避交织并行的状态,比如,《盘锦豹子》中小姑的逃离既具有开店创业攫取经济利益的诉求,又有逃离清贫家庭生活的愿望;《梯形夕阳》中的“我”既为了讨回欠款获得分成而奔波忙碌,又借此机会躲避与女友的糟糕感情生活。但在班宇笔下,最突出地表现了“逃离”这一主题的,要数《肃杀》与《冬泳》两篇小说。
《肃杀》这篇小说就讲述了一个关于“逃避”的故事。“我”的父亲在下岗后买了台二手摩托车拉脚,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结识了另一位下岗工人肖树斌。肖树斌是沈阳海狮队的资深球迷,从前在面粉厂上班,下岗后在海狮队的后勤厨房工作过一段时间。作为一个资深球迷,他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体校学球。在肖树斌与“我”父亲相识之后,两个人经常相约去体育场看球赛。在某一天肖树斌因为付不起儿子的赡养费来“我”家借钱,之后又在“我”母亲住院期间借走了父亲的摩托车,可是肖树斌从此便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直到十月底的一天,父亲提出要去体育场看比赛,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在电车中看到了窗外桥底隧道中的肖树斌。此时的肖树斌依然像从前一样挥舞着海狮队的队旗,在他的鼓舞下,车里的人们共同唱起了海狮队的队歌。那天之后,父亲在供暖公司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而“我”也经常能看到肖树斌的儿子与他的女朋友,两人在萧瑟的寒冬中显得十分幸福。
第二节 追寻光明的诗性逃逸
被动的、消极的逃避无法解决自身的生存困境,甚至往往会以生存困境的加剧或自我毁灭而告终。与此同时,班宇的笔下还有一类人物,他们在“逃离”的过程中会展露出一种更强烈的主动性与自觉性,带着明确的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愿景,向着心中已知的或未知的目的地进发,而这种包含着更多理想色彩的“逃离”,我们或许可以将其称为“追寻光明的诗性逃逸”。在我们之前分析过的《枪墓》中,吴红这一人物就体现出了或多或少的“诗性逃逸”的特质。吴红因外来人员的身份,在火车站拉脚时被收容遣送站的工作人员收押,并被迫进行劳动改造。在收容遣送期间,吴红屡次遭到侵犯,不仅受到了肉体上的折磨,精神状况也变得不稳定。在居家静养期间,吴红无意中受到了基督教的感召,最终出走,音讯全无。小说中曾描写了吴红与孙少军之间的一段对话,“她说,少军,耶稣今天讲,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来,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孙少军说,一句没听懂。吴红又说,不要含怒到日落,太阳下山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在河边,抽打水浪,徒劳无功,风总会将水面抚平。孙少军想了想,说,耶稣没认出我来,河边的不是我,我在水底。”[1]就吴红与孙少军两个人物而言,作为女性的吴红在生存困境中遭受的肉体与心灵的打击并不比孙少军要少,甚至来得更加严重。痛苦从来是锻造人的宗教体验的重要来源,通过将外力造就的痛苦内向化,个人在生存中切实遭遇的、作为客观现实而存在的困境被内化为了精神问题,于是,原本应在现实中思考自身困境的人转而面向自身之内寻求苦难的根源,“他应当在他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应当在一种罪过中,在一段过去的经历中寻找;他应当把他的苦难本身理解为一种惩罚状态”[2]。在这种状态之下,宗教本身所具备的超越性价值与终极关怀精神便自然成为了寻求解脱的人的良方。对于吴红而言,基督教所带来的超越性价值使其跨越了外力施压所造成的精神裂隙,抚平了其内在的心灵创伤,从而得以用一种释然平和的态度来面对个体生存中的苦难。而与之相对应的、“在水底”的孙少军,则始终未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寄托,最终在困境之中走上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尽管宗教带给人心的抚慰同样是“虚无的”,并不能帮助人彻底解决生存困境所引发的切实问题,但作为一个起点,受信仰感召过后的心灵往往会萌发出对于新的生命体验的渴求的火花。就吴红而论,我们可以说她是在一种带着新生般的热望的状态下出走的,而这种自觉地出走,无疑带有如前所说的“追求光明的逃逸”的性质。
结语
班宇是一个有着独特个人风格的作家,在他的身上往往体现出一种很奇特的混杂性:语言上的方言口语与诗性语言并存;风格上的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交融;文风上诙谐幽默与忧郁雅致交织。从某种角度上来讲,班宇是一个有着自觉探索意识的作家。读班宇的小说就仿佛在吃一锅“东北乱炖”,许多异质化的要素都能在他的手中得到调和。
在创作题材上,班宇往往以自身经历为养料结合艺术虚构手段,在回望历史的过程中书写普通人在生存困境中的挣扎,展现“失败者们”身上的人性光辉。尽管班宇不希望自己被困在诸如“下岗题材”、“铁西题材”、“东北题材”等框架的束缚之内,但迄今为止,班宇在读者与批评家中获得的美誉还是来自他对这些题材的书写,这似乎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作家所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对于班宇而言,铁西区是他的写作原点,但如他自己所说,“在东北也可以不去书写东北”。
就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学术界对于班宇的研究还处在一个刚刚起步的阶段。也许是受制于文本数量的原因,对班宇作品的研究不如他的铁西区老乡双雪涛那么多。但文本数量的限制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该“轻视”班宇。班宇虽然现在还没有开始长篇小说的创作,但他的中短篇小说自有其特有的美感和价值,这些独特的价值有很多尚未能得到评论界的重视。
作为“文坛新秀”的班宇,在走入大众视野的短短几年之内就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尽管在班宇的创作中我们依然能够发现不少的问题,比如班宇有时过于强调故事的戏剧性而导致情节转折生硬,再比如小说结尾的“套路化”问题……但对于一个写作生涯才刚刚起步的青年作家而言,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期待班宇未来的作品。
参考文献(略)
(本文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