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银资本》、《大分流》看东亚发展理论的
摘要:先后获得1999年和2000年世界历史学会图书奖的《白银资本》与《大分流》,都认为1750或1800年以前的欧洲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社会经济文化优势,亚洲或东亚(尤其是中国)超越或者至少不亚于欧洲的各个主要方面。二书的作者弗兰克与彭慕兰对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弥漫的"欧洲中心史观"都进行了解构。他们不赞成以"欧洲"或"现代民族国家"为历史的分析单位,弗兰克主张以"世界体系"为分析单位,彭慕兰主张以"核心区域"为分析单位。他们并不是要否认"现代性"的存在,也并不是要否认作为历史事实的"欧洲崛起",他们否认的是只看到"现代性"在时间上的断裂性与空间上的地域性,而认为"现代性"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和空间上的联系性。他们反对"欧洲中心论"或"西方中心论",但也并不主张"亚洲中心论"或"中国中心论",而强调对"现代性"探索的全球视野和整体史观。双方对"现代性"和"欧洲中心论"虽然猛烈地开火,但其解构并没有令人信服地真正完成,理论上的极端化、简单化和史料上的偏狭性、暧昧性不能不是二着存在的严重缺陷。从发展理论的角度来审视,二着实际上是从"一元现代性"到"多元现代性"的经济视野的探索和理论突破。
关键词:现代性;连续性;联系性;《白银资本》;《大分流》
一、 《白银资本》的发展理论体系考察
安德列·贡德·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依附理论和世界体系理论的主要创始人物和代表人物。其代表作《白银资本》 获1999年世界历史学会图书奖头奖。
第一,《白银资本》的全球发展理论
弗兰克自承:"我在写作本书时,最初的首要目的之一是要证明,早先就有一个不断发展的世界经济,然后欧洲人才能在这里面大显身手和颐指气使。由此很自然地派生出两个推论。第一个推论是,直到1800年前后,亚洲,尤其是中国和印度以及东南亚和西亚比欧洲更活跃,前三个国家和地区比欧洲对这个世界经济的作用更重要。第二个推论是,那种宣称‘历史学家已经知道欧洲是以自己为中心而组建一个世界’的说法是完全反事实和反历史的。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欧洲是用它从美洲获得的金钱买了一张搭乘亚洲列车的车票。但是,不论对于历史还是对于基于历史理解的社会理论,这个历史事实还有更深远的意义。" 世界体系是自古存在的("世界体系存在了五千年,而不是五百年" ),从航海大发现到工业革命,处在这个世界体系中心的不是欧洲,而是亚洲,特别是中国。欧洲和亚洲存在着商品和贵金属的反方向运动:欧洲从亚洲进口大量商品,却不能出口同等数量的商品,而要用白银结算贸易的逆差;18世纪,美洲和世界其他地方生产的白银,有一半流向了中国。欧洲利用征服美洲获得的贵金属,取得进入以亚洲为中心的全球经济的机会,使欧洲有可能站在亚洲的肩膀上,并最终成为新的经济中心。长期流行着一种看法:西方对东方的征服,是先进的工业文明战胜了落后的农业文明。弗兰克认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中国和印度的衰落发生在前,西方的兴起出现在后。在他看来,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经济体系之中。在西方的兴衰一个以500年为时段的长周期,当东方收缩到最低点时,正是西方扩张阶段的最高点。强胜弱败是一时的,并没有内在原因和必然性。在世纪之交的现在,人们似乎可以看到,西方的衰落与东方的强盛正以另一个周期的方式出现。
第二,《白银资本》的东亚发展理论
弗兰克认为,公元1500年以来,具有世界规模的劳动分工和多边贸易的单一全球经济就己经存在了。整个亚洲特别是东亚处于经济权力的中心,而西欧和后来的北美只是公元1800年以后才取代这一中心。现在,西方的支配地位行将结束,以前的亚洲占支配地位的模式正在重建。弗兰克分析的观察点是消费品、白银和黄金。当时,金银起到双重作用,既是商品又是货币。弗兰克指出,中国和印度是全球贸易的中心,多数美洲白银途经欧洲和菲律宾流向中国,这样才使得欧洲的初始扩张成为可能。公元1500-1800年间,印度和中国的人口增长比西欧快得多,亚洲人也要长寿得多。亚洲有很高的生产力水平,在世界上具有巨大的竟争力。亚洲内部贸易比任何欧洲商业活动都大得多。欧洲人只是依靠美洲白银才能挤进繁荣的亚洲贸易体系。欧洲商人起到的是中间人的作用。弗兰克解释了为什么欧洲赢得了胜利。19世纪时亚洲经济长时期扩张最终走到尽头,这主要是内因所致:由于人口和收入的增长,生产和贸易开始衰退;经济和社会的两极分化对资源施加了压力,约束了底层的有效需求,亚洲廉价劳动力大量增加。欧洲和美洲利用这一形势进行工业化,成为全球主要的生产者和贸易者。
第三,《白银资本》的基本研究取向
弗兰克在撰写《白银资本》的时候,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既十分宏大,又极其有限"的任务:"向众多被公认为‘经典的’和‘现代的’社会理论的基础——欧洲中心历史学挑战。"(对1400年一1800年的世界经济作出另一种提纲挈领的展示) 刘禾从对欧洲中心论的批判思潮的角度对《白银资本》的研究取向作了更系统的说明。她说,关注西方学术新动向的人都会注意到,对欧洲中心论的批评已在西方学界持续了二十多年,从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到马丁·伯纳尔(Matin Benal),凡处于学术前沿的各科学者,都无一不对近代出现的欧洲中心主义进行理论上的清算,但环顾左右,我还没有见过像弗兰克那么不客气的人。《白银资本》对有史以来正统的和非正统的社会理论,都进行了一次系统的清算。比如,弗兰克认为,从来没有过什么"亚细亚生产方式",或者"闭关自守"、"停滞落后"的东方,所有这些说法都是持欧洲中心立场的人编造出来的神话,在他看来、早在欧洲兴起之前,在1400——1800长达几个世纪的时段,就一直存在着一个围绕亚洲,尤其是围绕中国的世界经济体系,欧洲则长期处于这一体系的边缘,直到十九世纪此局面才开始扭转,也就是说,欧洲居于中心的时间来得很晚,也很短。他强调,无论是资本的原始积累,还是资本主义的兴起,都必须放在这个大的世界体系的结构和发展中去解释才有意义,因此,那些认为现代文明是从欧洲社会内部生长出来的种种理论,用弗兰克的话来说,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无稽之谈。
第四,《白银资本》的研究视野与研究方法
在《白银资本》中,弗兰克用一种"全球学"的视野来颠覆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和社会理论。他从一种涵盖世界的全球视野来考察近代早期的经济史。试图分析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结构与运动,而不是仅仅分析欧洲的世界经济体系(欧洲只是世界经济体系的一部分)。因为弗兰克认为,"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如果要分析任何部分(包括欧洲)的发展,都必须分析整体。" 他说《白银资本》"就是想从近代早期世界经济史的角度,为一种更充分的"人类中心"视野和理解提供某些基础" 。他强调:不仅在世界经济史方面需要这种全球视野,而且也是为了我们能够在全球整体的范围内给从属和参与世界经济的部门、地区、国家以及任何片断和进程定位,因为它们都不过是这个全球整体的组成部分。具体地说,我们需要一种全球视野,是为了鉴别、理解、说明和解释——简言之,理解——"西方的兴起"、"资本主义的发展"、"欧洲的霸权"、"大国的兴衰",以及前"大"不列颠、美利坚"合众国"、前苏联、"洛杉矶的第三世界化"、"东亚奇迹’等等诸如此类的过程和事件。这些过程和事件都不是仅仅。甚至主要由于上述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内部"力量的结构或互动而造成的。它们都是统一的世界经济体系的结构和发展的一部分。 弗兰克甘冒得罪大批历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的危险,指责:当代历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一直最缺少的就是一个整体视野。历史学家最喜欢用显微镜来考察和猜想在一个很短暂时间里的一个小片断。不要说"文明研究者",就是"世界史"学者也习惯把自己的注意力局限在某些大树上,仅仅对某些大的片断加以比较。实际上,许多人喜欢关注自己文明的特点或文化相似与相异之处。有些人为自己的方法辩护说,遵照"科学"标准,我们只能研究整体的片断,这样我们就能运用比较方法来分析它们的差异。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如果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那么整体本身也会造成整体的部分或片断之间的差异。总之,他们或者由于不愿看见整体,或者由于看不见整体,因而不去看整个画面。因此,他们甚至也无法理解他们考察的那个片断或他们想加以比较的两个或更多的片断的某些基本要素。实际上,几乎没有一个"世界史"学者指出,明摆着的真实世界是一个整体性的全球拼图,他们本来可以把它组合起来,但不去做,更不用说去设法理解它了。
弗兰克并非不重历史证据,但他认为历史证据并不能取代理论建构,世界历史的研究模式需要有一个理论取向上的根本转型。他说:"虽然历史证据是十分重要的,但是我主要不是用新的证据来挑战公认的证据,而是要用一种更充分的人类中心的全球范式来对抗公认的欧洲中心范式。" 弗兰克充分利用了当代社会科学的最新成果、各种理论分析工具与研究方法,他申明:"为了说明和解释在不同地点发生的事情,我采用各种互补的方法进行了人口结构的、货币的、康德拉捷夫的、长周期的分析。"
二、 《白银资本》的合理内核与缺陷
《白银资本》在理论与方法方面既有合理的内核,也有基本的缺陷。这是一部优点与缺点同时存在且对比鲜明的着作。
我认为《白银资本》在理论方面合理的内核是对"欧洲中心史观"的批判,并试图在世界体系或全球历史的框架里重构世界历史。这一点,中外学者已经给予充分的肯定,前文已作了说明,在此不再赘述。在理论方面的缺陷是强调一个方面而对另一个方面缺少关注,从而有损理论的周延性。也因这一点而遭到中国学者广泛的批评。例如,对普遍历史的强调而忽视历史发展的特殊性;对历史的偶然的渲染而屏蔽了历史的必然;对历史的联系性("全球性"、"整体性"、"共通性"、"经济性")的强调而遮盖了历史的地域性("民族性"、"差异性"、"制度性"、"文化性");对历史的连续性(陷入"历史循环论"的陷阱)的偏爱而看不见历史发展的断裂性("社会质变"、"社会进化")等等。不过,弗兰克的理论框架可能使他受到了一些限制,他不可能根据历史材料炮制出一个万能的理论出来。弗兰克在强调一种研究取向的时候可能正是针对另一种研究取向的缺陷而设定的。作为新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家,他的思维方法还是具有辨证性的。例如他认为:"多样性里存在着统一性。但是,如果我们不考虑统一性本身是如何产生的,是如何不断地改变多样性的,我们就不能理解和欣赏世界的多样性。"
在方法方面的合理内核是采用"全球学"(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部分的相加并不是整体,部分分析的方法存在着根本的缺陷)的方法,以及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等多学科的协同研究方法。尤其是历史学与经济学的交融分析方法,并在历史哲学的层次上对世界历史的发展予以思考。弗兰克强调,研究历史应该是总体史。世界史象一个三条腿的凳子,有经济、文化和社会。因此,应研究整个世界史。整体世界史影响部分以及部分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世界每部分都是相互联系的。不了解比较着的二者之间的联系,不可能真正比较。中国史不是各省历史的总和,即使部分的历史做得再好也不是整体的历史。弗兰克征引约瑟夫·弗莱彻在1985年曾说过一段话以表达他自己的思想:"事实上,大多数欧美大学所耕耘的史学领域造就了一种微观历史学、甚至一种地方眼界。历史学家对于纵向的联系(如传统的延续等等)很敏感,但是对于横向的联系则视而不见。......无论用各种专题研究所拼凑起来的历史‘学科’的马赛克是多么绚丽多采,如果没有一种宏观历史、一种尝试性的总体联系图式、至少是一种历史的平行论述,那么就不可能看清某一社会的历史独特性的全部意义——整合史学就是探索、描述和解释这种相互联系的历史现象。其方法说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不容易:首先,需要寻找历史平行现象(世界上各个不同社会里的大体同时发生的类似发展现象),然后判断它们相互之间是否有因果联系。——为了发现近代早期的相互联系和横向连续性,必须深入到政治和制度史表象的背后,考察近代早期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发展。在这样做了以后,我们会发现,在17世纪,日本、西藏、伊朗、小亚细亚和伊比利亚半岛在表面上相互隔绝,但实际上都回应着同样一些相互联系的、至少是相似的人口、经济乃至社会的力量。"研究部分的历史容易,研究总体的历史难。诚如保罗·科斯特洛所言:"面对世界历史也就意味着面对一些有关人类命运的终极问题。——我们应该把历史,尤其是世界历史看作对一种未来希望的反映。——逃避全球视野的挑战,也就是不敢面对历史学家的中心任务——译解历史的意义。在一个危机时代拒绝世界历史,也就是拒绝承担历史学家的根本责任:用一种有意义和有益的方式让社会反思自己的过去。——世界历史已经变成一项追求世界统一性的事业。" 《白银资本》在方法方面的主要缺陷是以第二手资料为主,而且中文资料的利用尤其欠缺。但弗兰克辩解道:"光有证据是不够的。证据本身并不能替代一个整体主义的涵盖整个世界的理论模式。我们正是需要(现在还没有)这样的理论模式来组织和解释现有的证据,而且使我们能够远远超出原有西方理论路灯所照射的范围,指导我们去寻找世界各地的更多更好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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