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哈代对道德秩序的维护

　　在资产阶级文明侵入并逐渐破坏掉传统的威塞克斯农村宁静的大背景下，哈代向读者描绘了一幅绚丽多姿的时代众生相。哈代小说中的人物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威塞克斯农村地区传统的、善良而淳朴的农民。他们与古老的威塞克斯融为一体，没有接受过并且也不愿意接受外来资产阶级文明的熏陶，是哈代本人十分喜爱但又对其命运充满了同情的一类人。第二类是生长在威塞克斯农村地区但又不满威塞克斯农村单调的生活向往外界的繁华和文明的一类人物形象。第三类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享乐主义者。这一类型是哈代严厉批判的对象，是造成第二种类型里的人物“红颜薄命”悲剧的主要原因。

　　“哈代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和诗人，而且也是一个敏锐的思想家，严肃的道德家”。在这幅广阔的人物画廊里，哈代对人物的行为、动机和后果作出了自己独特的道德方面的解释和评价，这些往往是和道德相联系的。哈代在对人物命运的安排上充分地考虑了道德的因素，凡是违反了道德标准的人，他们的命运都是悲剧性的或者是倍受命运玩弄的，而那些淳朴善良、富有他约束笔下的人物的道德法律，凡违反了道德秩序的都是有“罪”之人，都要受到命运（道德秩序）的“惩罚”。

　　在哈代的人物画廊中的第一类人是善良而淳朴的农民，他们守着古老的乡村生活的传统，或居住在一片沧茫万古如斯的爱敦荒原，或居住在密林深处，远离城市文明的喧哗和骚动。他们辛勤耕耘自己的一份土地，乐于奉献、富有牺牲精神而又乐天知命。不过，他们并不是十全十美的，甚至有些人是有性格缺陷的，有时会犯一些愚蠢的错误。在分析哈代的小说创作中，有一个经常提到的命题：性格即命运。有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样的行动，有什么样的行动就必然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只不过，这个命题掩盖了一个事实：命运是以道德秩序的形式体现出来的，或者说是以道德秩序为手段的。道德秩序就是哈代小说中的“命运女神”。《卡斯特桥市长》就描写了这样一个性格中有重大缺陷的人的故事。迈克?亨查尔嗜酒，而且容易冲动，感情用事。此种性格上的缺陷终于让他在一次酩酊大醉中做出了一件让他后悔终生的迈克?亨查尔后悔不己，他到处打听妻女的下落，却一无所获。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迈克?亨查尔决定痛改前非，发誓二十年滴酒不沾，用这种行为来惩罚自己。他做到了，而且还凭借着他坚定的意志和辛勤的努力为自己赢得了一大批财富和市长的职位。不过，随着他的前妻苏珊和女儿伊丽莎白?简的归来，他的命运开始发生了变化，他一步步地走向了毁灭。和他的前妻和女儿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他后来的对手并把他彻底打跨的人--伐尔伏雷。迈克?亨查尔从事业的亨通到命运的毁灭是以前妻和女儿的回归为转机的。所以说，前妻苏珊和女儿伊丽莎白?简的归来在小说中就具有了一种象征的意义，它象征着迈克?亨查尔在二十年之前所犯下的罪行到了接受惩罚的时候了，她们的到来就是迈克?亨查尔接受惩罚的开始。只不过这种惩罚并不是以她们对迈克?亨查尔的声讨的形式，而是以一种更加必然的外力作用的形式出现的。伐尔伏雷是同前妻苏珊和女儿伊丽莎白?简同一天出现在同一家旅馆的，作者这样安排是有其深刻的寓意的。如果说，她们的出现是迈克?亨查尔接受惩罚的开始，那么随着她们一起回到迈克?亨查尔的家中的伐尔伏雷则就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安排的对迈克?亨查尔所犯罪行的惩罚。所以，从道德的犯罪和惩戒方面来说，《卡斯特桥市长》这部作品就是一部情节完整的道德小说。它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迈克?亨查尔对道德秩序的犯罪，是原因；后一部分是道德秩序对迈克?亨查尔的惩罚，是结果。

　　哈代小说人物中，还有一类是生长在威塞克斯农村地区但又不满威塞克斯农村单调的生活向往外界的繁华和文明的“不安本分的享乐主义者”（格拉德)她们的命运多是悲剧性的，是哈代充满同情和怜悯的一类人。可以说她们虽然出生于威塞克斯农村，但又背叛了威塞克斯农村传统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她们中有的接触过城市里资产阶级文明的教育和熏陶，向往资产阶级的所谓高雅文明，希望自己结交到那些高贵的人，如《林地居民》里的格蕾丝。麦尔布礼;有的是一直就在农村生活，但是又感觉到农村的生活过于单调和乏味，希望到城市里去寻找快乐和幸福，如《还乡》里的游苔莎，《远离尘嚣》里的巴丝谢巴。她们的这种观念主要体现在对待爱情的取舍上。格蕾丝。麦尔布礼的父亲乔治。麦尔布礼早年做的两件事促成了故事的起因，一件是他年轻时代的一个失误导致了基尔斯。维恩特波恩父亲的去世，这件事让乔治。麦尔布礼的良心倍受折磨，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想找一个恰当的方式来补偿基尔斯。维恩特波恩。当他的女儿格蕾丝长大以后，他就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基尔斯。维恩特波恩，想以此来补偿他。由此才有了当初的格蕾来悲剧的发生埋下了一个伏笔。从全书来看，送格蕾丝到城市的学校里读书就意味着乔治。麦尔布礼对资产阶级文明和文化向往的开始，他和小辛托克林区的农民己经产生了距离，当然也和基尔斯。维恩特波恩产生了距离，不过他还没有认识到这一问题。这种距离感在格蕾丝和基尔斯。维恩特波恩面对面的时候，在麦尔布礼一家去赴基尔斯。维恩特波恩举办的夜宴的时候变得清晰和让人难以忍受。对参加宴会的其他小辛托克林区的农民来说，宴会是成功的，因为人们不仅享受到了丰盛的晚餐，香醇的美酒，还在晚会上开怀畅谈、纵情歌舞；而在乔治。麦尔布礼看来则是另一副景象，晚会粗俗混乱，主人又是如此的俗不可耐，这时他开始思考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是不是一个错误，因为在他看来，他的女儿是如此的高雅，而基尔斯。维恩特波恩却是如此的粗俗。从学校归来的格蕾丝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家乡在她的眼中己不再亲切可爱，而变得死气沉沉缺乏活力，基尔斯。维恩特波恩也不再是那个从小青梅竹马的可爱青年了，而是一个浑身是呆头呆脑的傻小伙子。当她在新婚旅行的时候偶尔在窗台上看到正在机器旁卖力打苹果汁的基尔斯。维恩特波恩时，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是：“吉尔斯和他的那些东西看起来非常让人难以忍受，非常平庸俗气。他生活在那样的境况中，这种情况与自己进来的生活相距如此之远，使她难以相信，自己曾在那样的生活中看到与自己性情相一致的东西。'不，就是那时候我也不能同他结婚’她说道，同时轻轻地摇着头。'亲爱的爸爸是对的。那种生活对我来说的确是太难了，令人无法忍受”。

　　可以说，乔治。麦尔布礼和格蕾丝追求所谓的文明和高贵的行为，相对于小辛托克林区的农民来说都是一种对威塞克斯农村地区传统的价值取向的背叛。这种背叛不仅损害了其他人的利益，也最终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如果没有麦尔布礼父女对高贵的追求，也许基尔斯和格蕾丝格蕾丝会是一对很幸福的伴侣。然而命运把格蕾丝送给了那个落魄贵族青年菲茨比尔斯手里。在麦尔布礼父女眼里，菲茨比尔斯就是贵族的化身，神秘、有知识、高贵而又彬彬有礼。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那些仪表高贵的贵族怀有一颗丑恶的灵魂，其实他和查曼德夫人一样是一个唯利是图的自私自利的家伙。麦尔布礼父女对威塞克斯的背叛终于导致了命运对其的惩罚。与麦尔布礼父女的主动和热情不同，菲茨比尔斯的回答是在新婚的蜜月里就开始了对婚姻的背叛。命运假借菲茨比尔斯之手开始了对麦尔布礼父女的惩罚。

　　相同的故事也发生在《还乡》中。虽然她是在爱顿荒原长大的，但是游苔莎却一点也不像其他的居民一样对这片土地充满爱恋，她强烈憎恨和厌恶这片荒原，向往想象中巴黎的繁华，希望拥有浪漫、激情、时尚和刺激。然性，都爱慕虚荣而内心空虚，都希望进入到上流圏子，对简朴的农民有一种骨子里的瞧不起。所不一样的是游苔莎始终都没有进入到她希望进入的那个圏子，而巴丝谢巴是在领教了那个圏子的虚伪和狡诈之后抽身退了回来。一心向往巴黎的繁华的游苔莎想借和珠宝商克林。姚波结婚这一途径来实现自己的梦想，然而克林。姚波深谙都市喧嚣的外表下暗藏的是虚伪和奸诈，所以才坚持要在质朴的家乡开展自己的事业。见此方法失败后，游苔莎做了一件严重有违伦理道德的事：和自己的情人韦狄私奔去巴黎。然而，对于她的背叛，命运借爱顿荒原给了她惩罚，让他们在一片漆黑之中沉入到古老的河流中去。

　　在哈代所塑造的人物长廊里，还有一类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代表人物有《远离尘嚣》里的特罗伊中士，《还乡》里的韦狄，《林地居民》里的菲茨比尔斯、查曼德夫人，《德伯家的苔斯》里的亚雷。德伯，等等。特洛伊中士是个典型的唐璜式的花花公子，他一边利用花言巧语哄骗巴丝谢巴一边又诱奸了范妮。罗宾。在特洛伊中士和巴丝谢巴的婚期临近时，他又无情地将范妮。罗宾抛弃，致使这位漂亮而又单纯无知的少女薄命于救济院之内。从道德意义上来看，特洛伊对巴丝谢巴是不忠，对范妮。罗宾则是始乱终弃，是导致她最后惨死的直接原因。特洛伊的所作所为是对道德的亵渎，必然会遭到道德--命运这双无形的手的惩处。终于，道德--命运借博尔特伍德之手除掉了这个自私自利、狡猾奸诈的花花公子。

　　菲茨比尔斯是一个破落的贵族，他在小辛托克的低调出现引起了小辛托克居民的关注。在小心托克居民的眼里，菲茨比尔斯成了一个神秘的、有知识的、有身份的人。然而，菲茨比尔斯的出现却打乱了小辛托克地区原有的平静和安详，他给小辛托克带来的不是知识和财富，而是不安和混乱。他先是在一次小辛托克居民的习俗仪式上和假小子苏柯。丹逊（此时，她己经是别人的未婚妻）勾搭成奸，后来又利用格蕾丝对他的好奇和对贵族身份的向往而俘获了格蕾丝的芳心。但是，在和格蕾丝新婚后的第二天他就偷偷地和他的情人查曼德夫人约会去了。而他和情人约会时骑的马和用的钱都是格蕾丝家提供的，他不但没有觉得难为情，反倒洋洋得意，认为这是自己的成功。查曼德夫人和菲茨比尔斯是同一类型的人，自私自利，虚伪狡诈。她的美丽是假的，头发是强买的玛蒂。苏斯的，脸蛋是经过化妆的，而且每次和菲茨比尔斯约会时都在光线暗的时候；她对格蕾丝的友谊是表演出来的，就连她对菲茨比尔斯的热情也是处于一种占有的目的，是经营和设计出来的。最后，她又设计把新婚的菲茨比尔斯从格蕾丝身边抢走。种种有违伦理道德的比尔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表述道德犯罪必然会受到命运惩罚的同时，哈代对遵守道德秩序的传统农民以同情和赞赏。总的说来，哈代是一个传统道德的歌颂者和资产阶级道德的批评者。他在小说中多次塑造了表现威塞克斯传统道德的完美人格，在他们身上，威塞克斯人的忠实、谦虚、善良、正义、富有牺牲精神等，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们是现代资产阶级伦理学提倡的那种利他主义的典型人格，代表着哈代的道德理想。农夫奥克真诚、热情、质朴、乐于助人，他追求巴丝谢巴不成，反到遭受她的奚落和嘲笑。但是当巴丝谢巴的农场遭火灾时，奥克却不顾前嫌，奋不顾身地扑向农场救火。终于，惨遭情感和农场双重变故的巴丝谢巴最后又回到了威塞克斯人原本的生活情感取向，和奥克结为百年之好。红土贩子维恩也是一个任劳任怨、感情质朴，同时又非常喜欢爱敦荒原的人，他是爱敦荒原的精神化身，他最后也抱得美人归。和奥克、维恩相似的人物类型还有基尔斯。维恩特波恩、玛蒂。苏斯等等，这一传统的威塞克斯农民的形象被称为坚忍不拔的受难者。基尔斯。维恩特波恩虽然也是小辛托克传统的农民典型，也非常勤劳、真诚，又具有牺牲精神，但是他的命运却和奥克、维恩不同。这是因为在哈代小说创作的后期，他的浪漫主义色彩己经退去，对现实感受的无奈让他认识到传统的农民是没有办法抵挡外来文明的侵袭的。所以，哈代后期小说创作的悲剧色彩逐渐浓厚，在《卡斯特桥市长》、《林地居民》、《苔丝》和《无名的裘德》中，哈代形象地描绘了资本主义文明入侵并破坏了传统的威塞克斯农村生活的残酷进程。所以，尽管作者十分同情和赞赏基尔斯。维恩特波恩，但是，接受了达尔文进化论的哈代又知道代表了小辛托克传统的基尔斯。维恩特波恩却没有可能打败代表资本主义文明的菲茨比尔斯，在资本主义文明侵入小辛托克地区的时候，代表着传统文明的基尔斯。维恩特波恩必然会被摧毁。

　　哈代小说的创作对维护传统的道德秩序发出了自己强有力的声音，无疑会对新的道德秩序的形成产生一定的影响。我们的时代可以说是道德标准和价值取向多元化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欣赏哈代的小说，研宄他对道德秩序的维护与建设，也是希望能够从当下道德价值取向的建设中汲取一些有用的价值和营养。

作者简介：徐超，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肖艳平，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