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邦大旱》句读献疑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鲁邦大旱》第三简与第四简之间有一段文字,马承源先生释为:“子赣曰:‘否也,吾子若重名其欤?如夫政刑与德,以事上天,此是哉。若夫毋薆圭璧币帛于山川,毋乃不可。……” 依马先生的理解,子贡之答语一直到第五简“何必恃乎名乎”方才结束。其实,对“毋乃谓丘之答非欤”这样一个简单的是非问句,只要回答“是”或“否”即可,无需这长达一百零三字的大段展开;而且,在先生面前大发议论并且连用两个反诘问句(“何必恃乎名乎”),这样做很不合情理,常人不为也,况子贡乎?第三,如果“吾子若重名其欤?” 一语出于子贡,而“吾子”当然指代孔子,则是子贡怀疑孔子重名,但从全文看来,重名与瘗圭璧币帛于山川为一事,而与“政刑与德”(实也)适相反对,此正孔子所明确反对之事。如此,则不仅本简文意自相违忤,即全文亦不可解。第四,笔者广泛检索 文献 中“吾子”一词的语例,确知该词用于上对下或平辈间的敬称,未见用于下对上的例子。
综合上述四点,笔者以为,需要重新考虑这里的句读和释文,并进而讨论有关对话的归属。 首先,“吾子”乃孔子对子贡的敬称,下文二处“何必恃乎名乎”皆孔子教诲子贡之语,只有这样,才能使子贡一扫唐突失礼之嫌,也与孔子谆谆教诲的一贯风格相符。其次,“否”下之字当依何琳仪先生释为“繄”,属下读,为语首助词。 “繄”字在前后二个问句之间,当读如同样为语首助词的“抑”,意义相当于“或者”,这样就能使文气贯通起来: 出遇子赣,曰:“赐,尔闻巷路之言,毋乃谓丘之答非欤?” 子赣曰:“否。” “繄吾子若重其名欤?” 按:孔子第二问到此为止。“巷路之言”与第二简孔子在哀公面前所说的“庶民知说之事”相关。 ,子贡答乃师曰“否”,表明他明确站在先生一边,主张要重修刑与德。接着孔子就瘗祀一事向子贡发问,遂有以下子贡的答辞。 “女(如)夫政刑与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女(如)夫毋薆(瘗)圭璧币帛于山川,毋乃不可?” 子贡之答辞至此,其中可分二层意思:第一层:“如夫政刑与德,以事上天,此是哉。”这是子贡的肯定性回答,所述 内容 乃照应第一、二简孔子答鲁哀公之语:“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不知刑与德,政刑与(德)” ;第二层:“女(如)夫毋薆(瘗)圭璧币帛于山川,毋乃不可?”这是子贡的疑问,针对第二简孔子“毋薆(瘗)圭璧币帛于山川”的话而发。以下是孔子对子贡的释疑解惑: “夫山,石以为肤,木以为民。如天不雨,石将焦,木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又)必恃乎名乎?夫川,水以为肤,鱼以为民,如天不雨,水将涸,鱼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又)必恃乎名乎?” 以上文字又见于《晏子春秋·内篇谏上·景公欲祠灵山河伯以祷雨晏子谏》和《说苑·辨物》,唯后二者俱将语主属诸晏子,在用语亦基本一致,应出于同一版本,其用词造句反不如简文凝炼,疑刘向编撰《说苑》时未见过属于简文版本的这类文字。 第五简“或(又)必恃乎名乎”之后,尚有“孔子曰”,这或许是马先生将此前文字归于子贡的原因之一,其实,在《礼记》中“子曰”成群结队而中间无其他内容穿插者所在多有,譬如: 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子曰:“给夺慈仁。”子曰:“师,尔过;而商也不及。子产犹众人之母也,能食之不能教也。”(《仲尼燕居》) 曾子问曰:“除丧则不复昏礼乎?”孔子曰:“祭,过时不祭,礼也;又何反于初?”孔子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择日而祭于祢,成妇之义也。”(《曾子问》) 曾子问曰:“卿、大夫将为尸于公,受宿矣,而有齐衰内丧,则如之何?”孔子曰:“出,舍于公馆以待事,礼也。”孔子曰:“尸弁冕而出,卿、大夫、士皆下之,尸必式,必有前驱。”(同上) 孔子曰:“射之以乐也,何以听,何以射?”孔子曰:“士,使之射,不能,则辞以疾。县弧之义也。”孔子曰:“三日齐,一日用之,犹恐不敬;二日伐鼓,何居?”孔子曰:“绎之于库门内,祊之于东方,朝市之于西方,失之矣。”(《郊特牲》) 儒家后学不厌其烦地引用孔子的语录,犹如春秋战国着述中不厌其烦地引用《诗》、《书》,亦其时言说习惯和着述体例有以致之,不能视为区别言主的特征。 最后,在马先生隶定的基础上,将重新标点的《鲁邦大旱》附录于后,以求正于高明: 鲁邦大旱,哀公谓孔子:“子不为我图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唯……” (第一简,下残缺约二十字) ……之何哉?”孔子曰:“庶民知说之事,视也,不知刑与德,如毋瘗圭璧币帛于山川,政刑与(德)……”(第二简,下残缺约十八字) 出遇子赣曰:“赐,尔闻巷路之言,毋乃谓丘之答非欤?”子赣曰:“否。”“繄吾子如重名其欤?”“如夫政刑与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如夫毋瘗圭璧(第三简)币帛于山川,毋乃不可?”“夫山,石以为肤,木以为民,如天不雨,石将焦,木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又必恃乎名乎?夫川,水以为肤,鱼以(第四简)为民,如天不雨,水将涸,鱼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又必恃乎名乎?”孔子曰:“於乎……”(第五简,下端残缺约二十字) 公岂不饱粱食肉哉?繄无如庶民何? (第六简,全文结束)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页 206 —— 208 。
按:“重名其”当是“重其名”之误乙。
何琳仪,《沪简二册选释》(“简帛 研究 ”网站, 03/01/17 , )云:“从现有资料看,只有秦文字以‘殹’为‘也’,楚文字则无其例。”又云该字“当属下读为‘繄吾子若重名其欤?’其中‘繄’为语首助词。”
其中之“名”当指时人拘守的 瘗 祀之礼,孔子深惜时人重视礼俗之外在形式,反失礼乐之本。这一点可以孔子自己的话作注:“礼乎礼乎,玉帛云乎哉?乐乎乐乎,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礼记·仲尼燕居》亦载着孔子同样思想的一段话:“师,尔以为必铺几筵升降酌献酬酢,然后谓之礼乎?尔以为必行缀兆兴羽 龠 作钟鼓,然后谓之乐乎?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二者可互相发明。
据本篇完简推断,第一简下端尚残缺约二十字,其中 内容 除了孔子关于重修刑与德的建议外,还当有庶民忽视刑德,专以沉埋圭璧币帛于山川以求雨之事——此正庶民所知、巷路之言,哀公以此请教孔子为何舍 瘗 祀而言刑德。第二简残存简文系孔子对鲁哀公问,斥庶民只知 瘗 祀,下端尚残缺约十八字,据上下文推断其内容或为强调政刑与德的重要性。第三简之后系孔子与子贡师弟子之间的问对。
马承源先生将前“女”隶定为“如”,后“女”隶定为“若”。按:二“女”字用法、意义无殊,兹依字形统一隶定作“如”,与“夫”组词,用法、意义与 文献 中常见的“若夫”同。
“德”字系据第一简“刑与德”和第三简“政刑与德”补。
“或必”二字马先生隶定为“何必”,于文义无碍,但其所持之“或”“何”旁对转说乏文献旁证,故不敢取,此依何琳仪说。详见何着《沪简二册选释》,同注 3 。
“繄”字之隶定并属下读,皆依何琳仪先生说,详见何着《沪简二册选释》,同注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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