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众考疑
【 内容 提要】
自王逸《楚辞章句》将《远游》之着作权归诸屈原,近世出现怀疑和争论。无论褒美于屈原,还是求真于《楚辞》,对《远游》乃至《楚辞》许多篇章的着作权必须由两种相反意见不断深入互相问难,才能使争论双方逐渐扬弃误说,逼近正确认识。本文正是基于此,专就《远游》中的韩众做一点引申 研究 ,提出一些怀疑的思考。
【关键词】 韩众/《楚辞》/考疑
一、由韩众证明《远游》乃汉人之作
认为《远游》为汉人之作的研究者虽然多见,他们却似乎都没有充分强调韩众这个证据。本文就在他们众多研究的基础上,首先再强调这个证据。《楚辞·远游》下段文字中提到韩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泽。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着而日延。奇傅说之得星辰兮,羡韩众之得一。”《远游》作者既然引用赤松、傅说,特别是韩众这些所谓“往世”得道“神仙”的典故,其 时代 应不早于韩众,这是无可置疑的。换言之,若屈原(前340年—278年)(注:屈原生年,迄无定论。姑取1981年12月商务印书馆修订版《辞源》所采用的说法。)是《远游》作者,则韩众时代不会晚于屈原。可是, 《史记·秦始皇本纪》也有关于韩众的记载,文中韩众与卢生、侯生、石生、徐帀(福)都是秦始皇(前259年—210年)时的方士(诸生)。假设这个韩众与《远游》中所提同名者指同一人,那么依屈原的生活时代推之,他至此时至少已一百几十岁了,犹在到处活动。显然,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如仍坚守《远游》为屈原作之王逸旧说,逻辑的推论就是,屈原《远游》所言韩众应是另一人,秦韩众与之同姓名而已。但是下面我们把《远游》与《史记》之韩众的关系搞清后,发现并非如此。
班固《汉书·郊祀志下》载谷永谏汉成帝书,其中说到:“秦始皇初并天下,甘心于神仙之道,遣徐福、韩终之属多赍童男童女入海求神采药,因逃不还,天下怨恨。”可见,《汉书》承《史记》,认为韩众是像徐福一样的曾为秦始皇入海求药的方士。这个白纸黑字记在马史班书的史实,应该是家喻户晓的,当时任何文人更绝对不会不知道。又,《艺文类聚》(卷八)载后汉班彪《览海赋》也提到韩众,并且含蓄了更多内容。赋曰:“余有事于淮浦,览沧海之茫茫。悟仲尼之乘桴,聊从容而遂行”,“驰鸿濑以缥鹜,翼飞风而回翔。顾百川之分流,焕烂漫以成章”,“风波薄其袅袅,邈浩浩以汤汤。指日月以为表,索方瀛与壶梁”,“曜金璆以为卦,次玉石而为堂。蓂芝列于阶路,涌醴渐于中唐”,“朱紫灿烂,明珠夜光。松乔列于东序,王母处于西箱”(注:《远游》云:“闻赤松之清尘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命韩终与歧伯,讲神篇而校灵章”,“愿结侣而自托,因离世而高游。骋飞龙之骖驾,历八极而回周”(注:《离骚》云:“为余驾飞龙兮”、“驾八龙之婉婉兮。”)。“遂竦节而响应,忽轻举以神浮。遵霓雾之掩荡,登云涂以凌厉”(注:《远游》云:“原轻举而远游。”)。“乘虚风而体景,超太清以增逝。麾天阍以启路,辟阊阖而望予”(注:《离骚》云:“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远游》云:“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通王谒于紫宫,拜太一而受符”。班彪感淮浦之行而作赋,乃梦想结侣韩、歧,拜见太一,领受符命,得到幻想中的自由。从此赋本身看,班彪对楚辞不但非常娴熟,而且有独特的见解。其实,他研究楚辞的兴趣和造诣,他的赋作(注:班彪存赋还有《北征赋》、《冀州赋》、《悼离骚》等,见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二十三。),他对班固的 影响 ,皆值得特别研究。在这里,班氏父子各自以史家而兼赋家的身份,以史为证、以赋为证、诗赋互证,合作默契,在其史、赋中,为鉴定韩众的秦人 历史 身份作了权威发言。这篇《览海赋》与《楚辞》比,可谓形神兼似。如果把每个六字句之第四字的虚词换成“兮”字,正是一种楚辞的句式;如果在单数句后加“兮”字,句式又酷似《远游》。细读本篇,不仅句、意多取《楚辞》,其悲世、避世、幻想用世的感情链接也既和《离骚》的理想破灭、进入幻想、临睨旧乡的情怀相通,又和《远游》的悲世、远游、归于大道的志趣相似。可见,从运思谋篇到炼句、用事、驱驭神话,本篇皆深得《离骚》乃至《远游》神理。即使退一步说,任何读者至少总得承认,班彪在写此赋时,心中有《楚辞》之《离骚》尤其有《远游》的模板在;有《远游》的韩众在。所以《览海赋》所说的韩众,就好比《远游》中两次提韩众一样,与《远游》中的韩众必指同一人。另一方面,班彪《览海赋》的这个韩众,必等同于其子班固《汉书》(其中当然也有班彪的手笔)所记韩众,也不容怀疑就是《史记·秦始皇本纪》的韩众。班氏父子写史而继《史记》,又为赋而承《远游》,因而确切地扫除了疑问,很有说服力地告诉我们,《远游》中的韩众原来就是《秦始皇本纪》所记载的那位方士。
为确立更为坚实的史料基础,笔者详细查阅过汉魏晋历代提到韩众的主要着作原文,一一与《史记》、《远游》对照。可以看出,韩众既然是秦始皇方士,有关他的传说 自然 无非采药、食药、炼丹、读经、成仙之类,有所增饰而已。“韩众”在诗人手里,被当成“游仙”的典故,如张衡《思玄赋》、曹植《仙人篇》、陆机《前缓声歌》、毋丘俭《答杜挚诗》、吴均《采药大布山诗》、王褒《和从弟佑山家诗二首》之一、刘孝胜《升天行》等皆用之。韩众也以仙道姿态在神仙志怪、道藏佛乘等书中被加工改造或者引用,如《洞冥记》、《罗浮山记》、《拾遗记》、《抱璞子内篇》、《神仙传》、《真诰》、《广弘明集》、《魏书释老志》,等等。这些资料,有的直接印证《秦始皇本纪》,有的依神仙诡怪之说而踵事增华,却正与那个秦时方士的历史原型相符合。唯一的例外是《拾遗记》所载韩众似与秦韩众之年代不甚符合:《拾遗记》卷四曰:“赵高先世受韩众丹法(并且被杀后登仙);”卷五则曰:“孝惠时道士姓韩名稚,韩众之胤也。”其中所谓的“赵高先世”能否追溯到屈原以前?我们不仅无从考证,也不必考证了。因为种种关于韩众的不经之谈,虽皆基于秦韩众的历史原型,其意不在提供任何关于韩众的确切年代讯息,而在渲染仙道。其史料价值毕竟不能与班氏父子严肃其事的史、赋相比。除了假定《远游》是屈原作(可惜这个假定不成立)之外,毫无证据可以表明,在秦之前,曾经存在过一个韩众也在传说中成了仙。而秦韩众“成仙”之后,经后代神仙家鼓吹,很自然地有时会超出它的凡人原型所在的真实时代的限制。况且,即使真的还有个虚拟的“古”韩众也传说成了仙,我们仍必须高度重视从班氏父子着作推出的《远游》之韩众与秦韩众为一人的逻辑结论。
以上证明《远游》中的韩众为秦方士的过程,应是容易的,资料也不难寻。令人遗憾的是,班彪《览海赋》提供的重要论据,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韩众既然是秦始皇时人,此人此名就不是楚怀王、顷襄王时的屈原所能提及,他之在传说中成为仙人只能在汉代。最晚也在刘向把《楚辞》“分为十六卷”之前,因为刘向所编订的十六卷《楚辞》,依王逸说,应该包括《远游》在内。《淮南子·道应训》有如下的文字:“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毂之上。”高诱注:“(卢敖)秦时燕人,始皇召为博士(即诸生),使求神仙,敖亡而不反。”其中的卢敖,正应是《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求仙不成因而亡去的燕人卢生。韩众的同僚同行卢敖可以在《淮南子》书中被记载为仙人,取得了“列仙”的资格;则韩众之“成仙”,亦约略同时。无论如何,《远游》作者既引韩众得仙之成说,则必是汉人,其着作《远游》的年代应当不迟于《淮南子》成书的汉武帝时。
这里要质疑的是,《远游》中“羡韩众之得一”的句子,是否汉人特意作伪而搀入原文?我们知道,汉代到王逸为止所有与《楚辞》相关的文人学者,表面上都几乎毫无例外地持《远游》乃楚臣屈原作之说,如王逸毫不含糊在《远游·叙》中说“《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并接着叙述了《远游》作旨及其深远影响,好像言之凿凿。他们既然一般都认可屈原对于《远游》的着作权和《远游》的高度思想 艺术 价值,应不至于对“屈原”的《远游》作伪而“低劣”到嵌入并且保留“羡韩众之得一”这样易露马脚的、带汉人口吻的句子,也不会默许别人作这种伪。所以汉人作伪嵌入此句子的假设不能成立。又,从《远游》的结构和诗思的推移来说,“韩众”句承上启下,顺畅自然,是全诗和谐整体的不可割裂的一个句子,与《远游》全篇融合无间,同样无法推断它是游离于全诗恢宏完整结构之外的、嵌入的伪句。我们只能以“韩众”句作为时间的标识,认为《远游》全篇出于汉代一个作者之手。全篇出于汉代一个作者之手,则剩下两种实际的可能性需要研究。第一个可能是汉代的一个高才作者有意托名于屈原而作《远游》,意在骗过汉代乃至后代所有读者。如前所析,该作者固然会不自觉地流露汉代当时特有的某种意识,却也同样不会浅陋到听任带有汉人标识的“伪句”留在所谓屈原的《远游》中暴露其汉人而非屈原的身份。尤其从《远游》全文看,其作者的志抱才识,绝非寻常之辈,更不会在引经据典时犯“韩众”句包含的时代错误。故《远游》作者虽是汉人,他作为真正作者在写《远游》时应该无作伪之意,也无必要作伪。第二个可能,也就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可能性,乃是《楚辞》的编辑者将《远游》作伪地假托于屈原(当然要费一番编辑功夫),而没有揭示(或者说有意地掩盖)其作者的真实身份。果真如此,则“韩众”句的存在,就标志着一种特殊的编辑动机了。汉代的《楚辞》编辑者何故费尽心机地将本朝某个赋家的《远游》假托到屈原名下大唱赞歌?这个汉朝的作者是谁?其名为什么要隐去而其作品却置于屈原之名的下面?其中的 问题 便极其复杂了。
通过对班彪《览海赋》“命韩终与歧伯”句的研究,我们会继续发现,这里的韩众像故意做成的一个路标,能引导人们直通真实而揭破《远游》出于屈原的伪说。如果我们可以给“作伪”生造一个反义词的话,这是“作真”。由此反证,汉人之《远游》作于屈原这种一般的说法,不是一种学术上的不同见解,而是《楚辞》的编辑者不得不有意作的伪。班彪作为汉代楚辞专家那么苦心写下的赋句,就是为了在大环境的作伪中,在小范围内助成作这个真。也就是说,班彪有为而发,故意留给后人一句微言:《楚辞》中有关的伪可以通过韩众而识破。班彪之言,我们不得不予以重视。班彪赋中强调的人名“韩众”恰恰就是《远游》中的韩众,这说明班彪希望通过韩众之名在《远游》中的存在而作成这个真。王逸们何故也助成作这个(种)伪(真)倒是很值得探究的。
二、“命韩终与歧伯,讲神篇而校灵章”的真义
深入 研究 韩众,揭示有关注释的混乱,不但可进一步证明韩众为秦人,并且可以推论《楚辞》及王逸注的“ 政治 ” 问题 。王逸对于《远游》的章句注解,特点在于,多先以八字语(结尾为“兮”字)“阐述”(其实是颇随意地讲解)每句大意,再解释句中名物掌故(如果必要),三是出校文(如有异文可参)。这种注解方式,又见于《九辩》和《九怀》等篇章。王逸注“奇傅说之得星辰兮”一句,除了作“阐述”外,又对人名傅说作解释,而对紧接的“羡韩众之得一”,却只有“阐述”和校文,而没有对人名“韩众”的解释。若说“喻古先圣获道纯也”这句没有提供实质 内容 的“阐述”中已包含了王逸认为必要的解释,是难以令人信服的。须知,王逸能从“美(羡)往世之登仙”句“阐述”出字面上莫须有的羡门(子高)、子侨来,但是他却对明处的韩众之真实身份不置一词。这种注解的详略对比是很有趣的。
况且,在《楚辞》卷十三东方朔《七谏·怨思》也提到韩众,这个韩众当然和《远游》指同一人:“闻南藩乐而欲往兮,至会稽而且止。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王逸解释是:“韩众,仙人也。”对比《远游》的注解,其实没有任何补充。任何读楚辞者不看其注释仍能猜到韩众必是所谓的仙人。但是前文(卷五)无注,后文(卷十三)始有注而实际上等于无注,这问题就更大了。
根据历代学者的研究,王逸《楚辞章句》的通例是同一词语先出现于哪一篇,便在当篇解之;后文该词语再次出现时,便注见某某篇。这种通例早就引起《楚辞》注释家和考证家的高度重视。例如,洪兴祖的《楚辞补注》根据“王逸《九章》注云:皆见于《九辩》中”而推断“知《释文》篇第,盖旧本也”,由此推出《九辩》本应列于第二的结论。现在王逸对同一韩众,前文(卷五)无应有之正式的注释,而后文(卷十三)乃作不需有之浅陋的、作为注释家很不合格的注释。这不能不看成是王逸《楚辞章句》中的一个破绽。我们总不能认为像把《九辩》提到《九歌》前一样,也可把《七谏》提到《远游》之前。况且,即使这样做了,仍然既不能解释王逸作为注释家对韩众之暧昧的态度,也不能说明他为什么在《章句》中自乱其例,更不用说解决颠倒顺序之后产生的大堆问题了。
前文说过,汉代文人不知韩众,是不可能的。王逸即使认为《远游》和《七谏》提到的非秦始皇 时代 的韩众,而别有所指,也应该有所辨析。对于韩众的注释,王逸居然采取有史而不引,注解含糊,假装不知的态度,不惜由此造成一些漏洞,这究竟是个什么问题呢?从班彪的《览海赋》中,我们能悟出文人着书不能畅所欲言,而只好借助于隐喻暗示真义的苦衷。班彪的苦衷,启发我们猜测:在《楚辞》的注解中,王逸也许有类似的苦衷吧。否则他何必在明显是错误的地方,那么振振有词;而在明显是容易作注的地方,偏偏那么暧昧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呢!
王逸作为“博雅多览”的楚辞家,对前代刘安、刘向、班固、贾逵等关于《楚辞》的见解,应知之甚详,其《楚辞章句》应是对前人多所折衷和取舍而成书的。他可质疑和批驳班固的屈原评论,也可“改易前疑”或者扬弃旧说。但是既然“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以求“究其微妙”,他至少应汲取前人正确之处,而对谬误加以辩驳。王逸明知韩众底里而故意缄默,使人感到蹊跷而多方思考其原因。这种情况,在他的《楚辞章句》中,并非绝无仅有。归根结底,从王逸以“臣”的身份完成大任似的进献《楚辞章句》的行为来看,我们不得不说其中有政治原因。连“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灿然”的话,我们也得打上折扣姑妄听之。这里歌颂汉武“恢廓道训”,同时盛赞刘安“作《离骚经章句》”以至于“大义灿然”,好像是君臣和谐、共济大业。其中对汉武的谀词是明显的,也抹煞了汉武和刘安政治思想上的矛盾。
为探究班彪乃至王逸们的苦衷,我们对赋中关键句子“命韩终与歧伯,讲神篇而校灵章”提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在众多仙人古人中,偏偏“命韩终与歧伯”来担任“讲神篇而校灵章”的任务?第二,在特定的上下文中,何谓“神篇”、“灵章”?第三,“神篇”、“灵章”为什么还要“讲”而“校”之?
研究历代楚辞注释中的韩众,不但可以补证韩众是秦始皇时人之论,而且可以顺便回答第一个问题。自王逸对韩众注而不详,后世注释家们对有关韩众的神话或不引用,或引用而不问出处:即使引用明明是同一个韩众的材料,也力图避开他的时代,或干脆假设韩众是所谓“古仙人”。当然也有人直接认为《楚辞》中的韩众就是秦韩众,却没有充分引申之。
先说《七谏》(由此推及《远游》)王逸未注的韩众。这个韩众并不只因班彪《览海赋》的中介而与《汉书》,乃至《史记》记载的韩众等同起来。《七谏》的韩众自身也保留着与 历史 的一致性。我们前引《七谏》的几句,意思是,“屈原”闻说南藩快乐而想去那里,到达会稽山就停下来休息;在那儿见到了韩众而借宿其居处,并问他天道何在。这几句是易懂的。如果我们寻求其中的事实线索,似可推断,正如古人至堠岭会怀想王子乔一样,这里的会稽当是韩众“成仙”之处,或者“仙游”的出发点。我们再思考徐福、韩众入海求神而不返的事实,从《始皇本纪》来看,徐福、韩众并非同时出发(前者在公元前219年而后者在前215年),前后相差四年。徐福入海求蓬莱仙山,当是从渤海出发。韩众求神采药,若非从会稽入海而不还,他和会稽能有什么关系呢?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引旧题刘向《列仙传》曰:“齐人韩终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这里只是引用旧说,倒不是故意避开韩众的时代。据《四库全书》卷一四六,《列仙传》是否真为刘向作,尚存疑。如真为刘向所作,则王逸已经像忽视《史记》、《汉书》乃至《览海赋》有关韩众的记载一样,把《列仙传》的韩众也忽视了。从《列仙传》看,秦始皇时的韩众倒像是经过了乔装打扮,有点“古仙人”样子了。但是这“古仙人”的“列仙”履历,与他历史的原型构成有趣的对比:史载韩终为秦始皇求神采药,去而不报;此处说齐人韩终为“王”采药,自服其药(因王不肯服),因而成仙。据《史记·封禅书》,秦始皇东巡,“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而卢生是燕人,徐福是齐人,韩众若是齐人(或燕人)是顺理成章的。而历史中方士们的“去而不报”,正是后世神仙家者传说他们成仙的借口。可见《列仙传》这段关于韩众的记载,与《史记》、《汉书》中的韩众相比,虽细节略有增益,也仍保留着固有的一致性。
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则引明末朱郁仪《灵异篇》:“韩众服菖蒲,举体生毛。日诵万言。得一,见老子。”今追其源,乃出于晋葛洪《抱朴子·仙药》:“韩众服菖蒲,一十三年,遍体生毛。日视书万言。皆能诵之。冬极不寒。”其中的“得一”云云,竟似出于《远游》,而《远游》之“得一”应出于《老子》“得一”章,谓得到“道之根本”。从葛洪的记载中,我们找到了班彪在《览海赋》中,除了用韩众来昭示《远游》作者的时代外,要韩众“讲神篇而校灵章”的直接原因:原来韩众这个所谓“神仙”是以读书神速、博闻强记闻名的,而这恐是他“成仙”以前作秦始皇方士时的行状,难怪班彪请他来讲校“神篇灵章”。
担任“讲神篇而校灵章”的还有歧伯,是古代的名医,相传为黄帝之臣。据司马相如《大人赋》“属歧伯使尚方”注引《汉书音义》:“歧伯:黄帝太医,属使主方药。”我们本来诧异班彪请大夫来讲书校书,是不是请错了人?但是高明的中医当然善读医书,而就在班固《汉书·艺文志·方技》中,有对歧伯如下的介绍:“太古有歧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盖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这简直是为《览海赋》直接作注!原来这个歧伯不仅是医生而已,他和另外几个名医一样,能把给人看病的原理推广到给国看病,竟然能医治时代、国家、政治的弊病,怪不得传说他曾与黄帝论道。可见,班彪“命歧伯”参与讲解和校对,不容置疑地包含与邦国 经济 、天下治乱、君王身家有关的政治意义。讲校“神篇灵章”而与国家政事发生关联,真是令人惊异,但班彪赋文的这个含义,实在是他的本意,是其赋隐含的重大主旨,我们不能回避。读者试细读之,当知此言不诬。
那么,何谓“神篇”和“灵章”呢?班彪到底对什么作品如此关心,而梦想由韩众同歧伯对它进行讲校,自己也参与其中呢?从班彪此赋的风格和内容来说,总令人觉得和《楚辞》有关。这“神篇”、“灵章”恐是《楚辞》吧?像韩终、歧伯一样,这也是汉代《楚辞》编辑者有意安排的暗示吧?《楚辞章句》卷十五王褒《九怀·株昭》有下面的话:“丘陵翔舞兮,溪谷悲歌。神章灵篇兮,赴曲相和。余私娱兹兮,孰哉复加。还顾时俗兮,坏败罔罗。卷佩将逝兮,涕流滂沱。”这里“神章灵篇”与“神篇灵章”从修辞上讲,其实表现为互文,都是“神灵篇章”之意,所指当然是《楚辞》,而且就是屈原名下的《楚辞》。
其实,把传统归在屈原名下的楚辞篇章称之为“神章灵篇”,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且不说《九歌》之完全写神灵,《远游》之“轻举而远游”,《渔父》、《卜居》之充满道家神灵之气,《天问》之神怪陆离,连《九章》中也有“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这种出神入化的句子。至于《离骚》,虽然涉及作者所遭受的人间世之忧苦更多、更具体,而其乘龙驾云,上天入地,驱驭神灵,陈词重华,即使作为特殊比兴手段,也是仙气十足、神乎其神的,透露作者神仙家的学养不同寻常。
“神篇灵章”指《楚辞》,这一方面可以看作是高度评价了《楚辞》的文学价值,恰如王逸《离骚·后叙》“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及刘勰《辨骚》“惊采绝艳,难与并能”,完全是赞扬的态度。但是对汉人来说,赞扬人的诗文“神灵”,无论对人还是对文,恐怕都是极高而特殊的评价了,被赞扬的作者则几乎被相信是神仙。这样特别的文章和作者,确乎令人瞠乎其后。传统所认可的那个屈原,竟然还有一张神仙脸谱,这和深思高举沉江死国的屈大夫不啻天壤之别!虽然二者毕竟是由人在人脸上画出,其历史际遇何等不同!另一方面,《楚辞》的博学远识,妙旨深义,当然需要讲解,而且必须是知音者对作者原文原意的讲解,不能随便人云亦云或望文生义。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神篇灵章”才需要“校”。此处“校”之为义,是说《楚辞》本身恐怕存在文字问题,尤其是篇章真伪问题,也就是着作权的问题,而需要加以考校、鉴别。换言之,对于《楚辞》的作品必须揭开其伪装,方能辨别其真实。依班彪之言推论下去,则《楚辞》既需“校”,二十五篇即使不尽属于屈原,甚至尽不属于屈原,好像都不是不可能的。如此,我们从班彪的《览海赋》中找到了怀疑屈原作品的合乎逻辑的历史根据。
讲校《楚辞》需要韩众式的“神篇灵章”专家和歧伯式的医国高手,也就是既需要精通《楚辞》本身,又需要对《楚辞》文本进行纠谬;既要博学通才,又要政治勇气。看来班彪认为《楚辞》编辑上存在问题,而必要的勘误辨伪,正本清源,牵连到当时的内幕政治,其中险巇有难言者。如此说来,我们研究《览海赋》的结果,竟然不仅导致对《远游》作者的怀疑,而且引出可能是对整个《楚辞》传统阐释的否定。这是始所未曾料及的。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上一下冂中丨
@②原字左王右上羽下珍去王
@③原字艹下冥
@④原字左山中虎下去几为豆右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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