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拜物教”:一个资本主义社会批判概念的知识考古
摘要:“商品拜物教”是马克思创造的一个资本主义社会批判概念。通过知识“考古”的方法,大致可以耙梳它从宗教学/人类学领域进入社会学领域的过程。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阐述了“商品拜物教的秘密”,批判的是商品及其生产的逻辑是如何被商品形式所掩盖,揭示了消费市场中,“商品”如何被赋予它本身作为“物”所没有的价值,背后掩藏着“谜”一样的生产逻辑。布希亚重新梳理拜物教的来源,试图分析在拜物教之中意识形态生产的结构和模式,形成符号化“商品拜物教”理论;齐泽克通过提出两种拜物教重述了马克思关于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拜物教产生的叙事,认为一般意义上的商品拜物本质上是人的关系的商品被认为是物的关系,其存在和矛盾揭示出被掩藏的人与人的拜物教,即人被统治的真相。
关键词:商品拜物教;社会批判;知识考古
中图分类号:F091.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0)18-0024-03
“商品拜物教”(commodityfetishism)似乎是一种新型宗教,又似乎是一个大型的社会比喻,难以厘清的内涵使它具有一种比喻的魔力。该词最初来源于马克思对商品和资本主义的批判。但其字面意思,把“商品拜物教”视为“购物狂热”和“消费狂潮”的修饰语,把消费的人视为迷信商品的狂徒,把整个“商品拜物教”的景象当成物资丰富后人类社会的经验现象看待,似乎会流失掉这一概念原有的批判力度,也无法解释何以是这个词,而非其他概念为理论家所青睐。
本文以知识“考古”的方式还原这一概念的丰富性,耙梳“拜物教”从宗教学/人类学领域进入社会学领域的進程,揭示一个描述原始社会宗教行为的词如何成为社会文化批判常用概念,从“拜物教”的最初含义,到马克思的重新定义和商品拜物教概念的发明,再到布希亚和齐泽克对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概念的重新解读和发展,以及它与精神分析中“恋物癖”概念的勾连,回答以下问题:商品拜物教究竟指什么?众多思想家的演绎下,其内涵和外延发生以及如何发生变化?
一、拜物教的人类学缘起
“商品拜物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创造的词,他把“fetish”(拜物教)引入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fetish”来源于葡萄牙文“feitio”,意指“符咒,巫术”,其词源为拉丁语factisso,指手工制品,带有“人为的,人造的”含义。feitio最初指在非洲几内亚和周边地区的住民制成的护身符或其他神圣制品。15世纪初,葡萄牙的航海家们初次抵达这里,观察到当地人制作护身符或其他神圣制品,并相信它们具有特定的魔法力量的行为,于是用feitio一词来描述这种崇拜行为。[1]其后,fetish被拓展到认为一种非生命的物体具有神秘的魔力并对其崇拜的行为,这些被崇拜的物体可能可以治愈人,带来幸运和幸福,有些还可以唤起情欲。“拜物教”不是一种成体系的宗教,而是一种原始社会崇拜神圣物的行为。
显然,“商品拜物教”不是直接借用“拜物教”的原始含义。因为相较于原始社会对神圣制品的崇拜和尊敬,身处“商品拜物教”社会的人把“商品”当作最平凡的社会构成物,随手可得,不必尊崇。从现代社会恋物癖的层面来看,原始居民对护身符的深信与那些特殊的恋物癖似乎也毫无关系。如今我们通常使用的“拜物教”一词的意义都是后来在人类学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早期的人类学在理论上发展了对“fetish”的研究[2],比如米歇尔·雷里斯认为,拜物是非洲特有的以巫术为主的宗教形式,他以基督教和欧洲中心主义视角审视非洲殖民地的宗教,认为这些地区人们崇拜的是无生命的实际存在的物品,区别于崇拜更高级存在形式的神的基督教,是原始而落后的宗教形式。这种态度构成关于“拜物教”的主流的想象。一些学者拓宽拜物教的含义,提出其宗教发展观。如麦克伦南曾把拜物教和图腾制度联系在一起,认为图腾制度实质上就是拜物教的一种。这一时期人们通常把拜物教视作最原始最愚昧的宗教实践,象征着幼稚落后的文明,是对事物还未达到正确理解时的错误崇拜。
二、马克思提出商品拜物教
物神崇拜现象如何被马克思从宗教领域借用到社会批判领域?《资本论》第1卷里,马克思阐述了“商品拜物教的秘密”。他从1844年转述的国民经济学对货币主义者的批判延伸出自己对国民经济学者的批判,将拜物教化作自己的武器,批判国民经济学者和重农主义者在对待资本时犯了和货币主义者同样的拜物教的错误。如果崇拜货币是一种拜物教,那么崇拜资本,崇拜商品也是一种拜物教。“金银作为货币代表的一种社会生产关系,不过采取了一种具有奇特的社会属性的自然物的形式。而蔑视货币主义的现代经济学,一旦它考察资本,它的拜物教不是也很明显吗?”[3]100马克思不再是围绕着私有财产与货币,而是围绕着商品来论述,认为商品是资本主义社会显著的带有谜一样特性的现象。
商品形式的奥秘也就是拜物教的奥秘,这一奥秘马克思揭示为“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3]88这段话批判商品拜物教是一种掩盖事实的机制,社会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遮盖。商品/物,本是人手的产物,但当它以商品形式出现,就表现为一种“彼此之间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它的价值好像蕴含在它本质中一样,价值的真正来源被商品形式遮盖。劳动生产的秘密,价值的真正来源被置换为物与物的关系,这就是商品拜物教。
按照马克思的宗教观,对于护身符和草环的魔力的信仰和崇拜是人脑的观念的反映,被人强加到物身上,物于是成为独立于人的被崇拜对象;而商品的魔力只是人劳动的产物,被强加到商品身上,于是好像这些琳琅满目的精美制品本身就具有了价值。不同于那些将“拜物教”用来形容生产水平落后民族的经济学家,马克思并不认为拜物教是落后社会所采取的宗教形式,反而认为越是在结构尚未复杂化的社会中,价值的来源和商品生产的路径就越清晰,人们能直接从生产实践中感受到价值产生的奥秘。反而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拜物教才能占据主导地位,遮蔽真实的生产进程,遮蔽价值的真正来源。
三、布希亚的符号化商品拜物教
布希亚认为,马克思及其后来者对“商品拜物教”的运用,好像只是用资本分析的结构来阐释当代社会存在一种“富有魔力的思想”。但是,物与物的交换关系为何迷人到令人无法觉察背后的真实劳动,转而崇拜和迷恋物呢?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物变得越来越平凡可见,人们真的在迷恋“物”本身吗?是物在统御人吗?探究物的魔力的来源是布希亚“商品拜物教”理论的重要主题。布希亚批判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把拜物教的内涵仅仅局限于“资产阶级的错误意识”而予以否认,为挽救这一词汇,重新焕发其生命力,布希亚借重新梳理拜物教的来源,试图分析在拜物教之中意识形态生产的结构和模式。
布希亚的分析受到精神分析的启发,试图使商品拜物教在社会批判领域也有着精神分析学者对物恋分析所具有的倒错结构。他首先对拜物教一词的语源进行梳理,认为它有两种原始含义:一是作为形容词,指人造的,二是作为名词,指蛊惑、魔法。使用中,“蛊惑和魔法”之义压倒了“人造”之义。人们常用“一种富有魔力的所指的流动的经济学来代替能指的调控。”[4]105强调它一经使用就具有魔力般的吸引力,而没有探讨其最初本是人的创造。回到拜物教最早的用法,非洲部落的人们自主创造了护身符,用符号来标示这些物及其魔力。一开始的拜物教是一种能指,被创造之初便具有符号性。基于此,布希亚提出符号化商品拜物教,认为“商品拜物教实际上就是某种被抽去了具体劳动实质的产品的拜物教,由此不得不屈从于另外一种类型的劳动,一种意义的劳动,也就是被符码化了的抽象劳动——差异的生产以及符号/价值的生产——这一符码,体系的生产和再生产……否认了真实劳动的过程。”[4]107
如果说在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中劳动生产被物的形式掏空了,那么,在布希亚的商品拜物教中,物又被符号掏空了,而符号的象征性又进一步被符号体系掏空了。商品作为一种符号所具有的体系性超过其象征性。在布希亚的商品拜物教中,使人迷恋的物,就是人之外的自主发展形成内部完美和闭合的体系。在这样的体系中,物最纯真的使用价值与背后蕴含的劳动价值都消失了。这是他对商品的形式和商品魔力的解释。马克思基于价值秘密揭示的商品拜物教的秘密,消散在符号的世界,背后已没有可供揭示的真实秘密可言。
四、齐泽克的两种拜物教理论
齐泽克对商品拜物教的讨论与布希亚有很多相似性。他们都察觉到当理论家们使用拜物教的武器来批判人们对当下社会的某种错误认识时,他们所揭示的那个正确的认识,会构成新一轮的拜物教,成为新一轮的“物”。于是,都希望逃离拜物教的指责,不再迷恋隐藏在形式之后的真实内容,转而去揭示形式的秘密。但布希亚站在批判和超越马克思的立场上,而齐泽克认为自己的解读都源于马克思。这一点的不同尤其展现在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与精神分析的分析结构作对比上。布希亚认为在社会批判领域内的商品拜物教理论没能够像精神分析那样呈现错置的结构来摆脱“拜物教”自身的魔力,齐泽克则认为马克思对商品的分析已经展现了精神分析中的结构,认为马克思对商品的分析和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具有同源结构,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就是拉康所言的“征兆”。
齐泽克分析弗洛伊德对梦的阐释,认为梦有三重因素:1.显在的梦文本;2.潜在的梦内容;3.梦中表达出来的无意识欲望。无意识欲望是在“梦的运作”中,对其“潜在的梦内容”的精心阐释中表达出来的。我们醒来之后描述和回忆的是显在的梦文本,精神分析师们试图揭示的是潜在的梦内容,而无意识欲望造成了梦的运作过程中的掩饰性机制。对于研究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从显在文本中找到潜在内核,这样既不会使梦谜一般的特质消失,也不会使梦更好被理解,应该去探究梦的运作机制,“梦的运作才是梦的本质,才能揭示它特定的性质。”[5]650
马克思对商品的分析也是如此,商品具有三重因素:1.显在的商品交换;2.商品背后的价值量的秘密;3.商品这一形式。马克思发现了商品这一形式的秘密,于是只把商品拜物教解读为“人和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取代”是肤浅的,商品拜物教在于对“1.结构化网络,2.结构化网络的一个因素,这二者关系的误认。”[6]20这种误认指的是,本来某一效应产生于众多因素构成的关系网络中,但却显现为其中某一个因素的直接结果,并且仿佛整个关系网络都不存在的情况下,这一因素仍然可以单独导致这一效应。于是,齐泽克提出两个拜物教模式:人与人关系的拜物教;物与物关系的拜物教。在人和人的关系中,拜物教之所以能够生成是来源于每一方处于其位置上,而不是某一方自身具有的特性。物与物的关系也一样,本身某一商品的价值采用货币的形式是由中间交换物的不断比对中确立的,但却表现为货币天然具有价值并标示着每一商品的价值。
齐泽克通过提出两种拜物教重述了马克思关于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拜物教的产生的叙事。人和人的拜物教,物与物的拜物教是互斥的,在传统社会,拜物教明显是人与人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物的价值秘密一目了然,可以说不存在物与物之间的拜物教。而从传统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跨越中,一般意义上的商品拜物产生了,本质上是人的关系的商品被认为是物的关系。于是,物与物之间的拜物教就像资本主义社会的“征兆”,其存在和矛盾揭示出存在着被掩藏的人与人的拜物教,即人被统治的真相。
结语
社会学领域对“拜物教”的讨论沿着马克思的逻辑路径进行,但通俗运用中,“fetish”多属精神分析和医学范畴,指恋物癖或对身体某个部位的迷恋。单“物恋”与“拜物教”从来不是绝缘的,时常被用来进行对称性叙述。布希亚认为,过去对fetish一词的使用中,只有精神分析能够摆脱拜物教对自身的诅咒,展现这种错乱的结构。齐泽克也认为“马克思对商品的分析和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间存在着血浓于水的同源关系。”[6]20但本文讨论社会学领域商品拜物教概念的缘起与变迁,故不就此展开讨论。
“商品拜物教”之所以看起来含义模糊和笼统,恰恰是由于它描述的是一种思维结构,一种精神现象;它批判的对象既非日常生活中的商品拜物教教徒,亦非其狂热,而是一种误认,错将物的形式与实质的谜团当作理所当然的接受了,以为“物”本身具有魔力。它揭示了现代社会最基本的消费市场中,作为基本单元的“商品”如何被认定和赋予它本身作为“物”所没有的价值,其中又掩藏着怎样的生产的逻辑。它暗示着一种真正的力量,诱人去发现遮蔽背后的现实。
作者简介:敖雅萱(1996—),女,土家族,湖北武汉人,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2020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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