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是正夫人的策略分析

　一、光源氏的身份属性——兼具君臣两种身份的“准太上天皇”
　　「藤裏葉」一回中，光源氏获得“准太上天皇”的封号及待遇。封号叫作「六条の院」。出门时的仪仗、设置院厅院司、土地封赠等一概照准太上天皇。其实，“准太上天皇”完全是作者紫式部虚构的人物，日本历史上并无其人。不仅“准太上天皇”之称号不存在，“准太上天皇”之待遇亦仅仅有过一宗实例，即1017年敦明亲王作为让出太子之位的条件，曾获得院号，年官年爵等与上皇待遇同等。为了达成创作意图而虚构人物身份，原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手法。但“准太上天皇”这一类人物，属于严肃而敏感的话题。即便当时的日本，皇子若被赐姓“源氏”，便意味着脱离皇室、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除非特殊需要（如赐姓“源氏”的公主被卜定担任斋宫斋院之职后可以恢复皇籍），否则再难恢复皇室身份。小说中，冷泉帝也曾考虑过恢复光源氏的皇室身份，但按当时的制度，亲王不可以担任太政大臣，冷泉帝权衡利弊之后只得作罢。在作者笔下，光源氏获得“准太上天皇”的称号之后，其身份属性如何呢？从回避使用“北之方”一词称呼光源氏正室的情形来看，似乎兼具君臣两种身份。
　　「北の方」乃“贵人之妻的敬称”之意，而所谓“贵人”则是指“地位崇高的人、家世优越的人”。在『源氏物语』中，「北の方」是对妻妾成群的贵人的正室的称谓，天皇的妻室以及嫁与臣子为妻的公主则不称「北の方」。光源氏与发妻葵姬婚后，作者一直都在回避「北の方」一词。葵姬婚后称作「女君」。「女君」是「男君」的对称。用「男君」和「女君」称呼夫妻时，即贵人家里的男主人、女主人。葵姬亦被称作「大殿君」。「大殿」是对左大臣的尊称。夕雾出生后，又称「母君」。葵夫人被称做「北の方」的情况，在小说中只出现过一次。即「若菜上」中光源氏于飨宴后追怀往事，忆及葵夫人时使用了「北の方」一词。至此，光源氏的身份似乎有了定论：尽管荣称「六条の院」，说到底依然摆脱不了臣子身份。然而，「北の方」反映的是光源氏的内心活动，与其说代表身份，倒不如说是光源氏自己表示谦虚。在朱雀院、皇太子及光源氏的同僚眼中，“准太上天皇”绝非普通臣下。皇太子听说三公主择婿之事后，说道“「人柄よろしとても、ただ人は限りあるを」（明融臨模本：「若菜上」第二章第七段第2行）//①普通臣下，无论人品何等优秀，毕竟为身份所拘。三公主倘要下嫁，最好嫁与六条院主人，请他代父母抚育。”说明在太子的眼中，光源氏至少已经不属于“普通臣下”的身份了。其次，三公主嫁入六条院一事本身即说明问题。按照当时贵族婚嫁的习俗，倘是臣下娶亲，新婚初期是男方赴女方家夜宿。如光源氏赴葵姬家、夕雾赴云居雁家、髭黑大将赴玉蔓住的六条院等。只有太上天皇、天皇或太子娶亲，才将新娘迎入男家（天皇、太子所居之「內裏」或太上天皇所居之「御所」）。再者，光源氏与三公主的结婚仪式也说明问题：“朱雀院运送妆奁，仿照女御入宫的方式”“源氏封赠虽然照准太上天皇，但名义上毕竟是个臣下，凡事都有定规，故婚式与女御入宫相异，但又与寻常娶亲不同” “三公主的车子到达六条院时，源氏出来迎接，并且亲自扶三公主下车，此乃异乎常例之事”。从朱雀院的立场来看，要尊重光源氏的“准太上天皇”的身份；光源氏为了表示谦虚，依照做臣子的本分“亲自扶三公主下车”——若是真正的女御入宫，天皇或太上天皇不必亲迎。综上所述，可以说光源氏兼具君臣两种身份。
　　二、准太上天皇为何可以同时拥有两位正夫人
　　此处不妨从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加以考察。作者生活于一条天皇治世的年代。1005年作为中宫彰子的侍女兼家庭教师出仕皇宫，其时一条天皇已经立有定子「皇后宮」和彰子「中宫」，首创日本历史上一帝两后的先例。作者的创作思维受其生活环境的影响，为作品的主人公“准太上天皇”设计俩位正夫人，亦非不可理解。展开『源氏物语』长卷，不难发现，太上天皇、天皇、太子甚至候补太子，全部拥有复数的、地位同等的妃子或夫人。当时的宫廷惯例，女御不受定员限制。太子和天皇都可以同时拥有几名地位相当的女御。太子即位后，假如没有适当人选，可以不立皇后，皇后的位置可以长期空缺。如桐壶帝直到让位之前才立后，朱雀帝没有立后（小说中没有交代）。若皇后位置空缺，数位女御均被视作最高等级的配偶看待。作品涉及四个朝代，即便每朝的皇后之位，亦并非都由一人占据。如桐壶帝后宫中的弘徽殿太后和藤壶皇后，在朱雀帝即位后，一个称「大后」，一个称「中宫」，属于“两宫并立”。
　　前三者自不待言，候补太子的情况，匂亲王即是典型一例。匂亲王乃天皇皇后内定的候补太子，在迎娶六女公子之前，即已拥有「宮の御二条の北の方」（大島本：蜻蛉第五章第七段第1行）。然而，明石皇后为了促成匂亲王与六女公子的姻缘，如此劝说匂亲王：“倘是臣下，则正夫人既定，不便分心另娶一人。虽然如此，象夕雾左大臣那样非常认真的人，也有两位夫人……何况是你，如果偿我宿愿当了太子，则多娶几个女子，有何不可呢？”。下文中，六女公子怨恨匂亲王不该去二条院，作者议论道：“倘是应守一夫一妻制的寻常百姓，则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妒恨，旁人都同情她。但匂亲王不能与常人相提并论……即使多娶几位夫人，也不至受人讥评。”如此一来，候补太子匂亲王便有了二女公子与六女公子俩位正夫人。岂止是候补太子，臣下拥有俩位正室的也有一个夕雾。夕雾在强娶了二公主之后，云居雁仍称“北之方”，夕雾“在云居雁和二公主处轮流居住，二人平分秋色”。
　　如此一来，兼有君臣两种身份的“准太上天皇”自然有资格拥有地位同等的几位夫人。紫夫人和三公主同为光源氏的正夫人，即是作者的有意安排。
三、紫夫人和三公主都是光源氏的正夫人
　　1、称谓对比分析
　　三公主的称谓相对简单一些。与光源氏结婚前，一般称「 女三の宮」、「姫宮」。婚后，一般称「宮の御方」，有时也称「姫宮」、「女宫」等。如前所述，「女君」是「男君」的对称，公主是天皇的女儿，故「女君」改称「女宫」。当「女宫」用于对称之时，同样相当于“女主人”的意思。三公主出家后称「尼宮」或「入道の宮」等，封二品公主之后亦称「二品の宮」。
　　紫夫人的称谓则几经变更。「女王」紫姬与光源氏完婚前，以「若君」「姬君」「对之姬君」相称；完婚后，以「女君」呼之。此后又以「上」或者冠以各种前置词的「上」代之，诸如「二条の上」、「対の上」、「紫の上」、「春の上」、「南の上」、「上」//夫人等等。「上」是用来称呼“贵妇人中的长辈”“女主人”“贵人的正室”或者“加在贵夫人称号后面的”称谓语。值得注意的是，自三公主入六条院后，紫夫人不再称「上」，而多以「対の上」或「紫の上」「女君」称之。「対の上」的称谓，始于二条院时期。当时紫夫人住在二条院的「西の対」，故有此称。迁居六条院之后，紫夫人一直住在六条院春殿的正殿东面。这个时期，主要称「上」、「春の上」、「南の上」。自「梅枝」开始又称「対の上」。大约是因为紫夫人此时从正殿搬到了「東の対」，故称谓也随之发生变化。紫夫人于厄年突发重病，迁居二条院疗养，此时称「二条の院の上」。病体初愈后从二条院迁回，又称「紫の上」。去世之前，复称「上」。紫夫人在二条院离世之际，三公主早已出家（即与光源氏自动脱离夫妇关系，属于家庭内部离婚）且仍住六条院，紫夫人名副其实乃光源氏唯一的正夫人，大约因此之故作者将「上」还给了紫夫人。小说中，光源氏直呼夫人为「上」的情况，仅有一例；提及夫人时称之为「北の方」的情况，亦仅有一例。
　　其实，上述称谓都是代称而非名称。古代日本人很少正式取名，而作为小说中的人物，作者必须明确指出具体的行为人，将各种人物的行为依次对号入座，此时就不得不使用代称。这种代称很有可能是当时某个人物在社会团体中的身份象征，但也不排除作者仅仅出于创作需要而使用。从称谓中实难判定三公主和紫夫人作为光源氏的配偶，身份孰高孰低。
　　2、住所对比分析
　　持三公主正室说的，最有说服力的除了出身之外，便是住所。一般认为，三公主住在春殿的正殿，紫夫人住在偏殿「東の対」。其实，三公主的新房设在正殿向西边延伸的「放出」中。「放出」是从母屋向外延伸的建筑物，它一般附设在母屋西边或北边，地板与母屋处于同一高度，但屋子的宽度与母屋不等，因此看上去象是凸出在母屋之外的一个建筑。「放出」的用途，类似于大厅堂，一般用于临时举办宴会和仪式。因此内部宽敞，平时闲置，不摆设太多的设备。「放出」主要用来弥补母屋空间的不足，属于寝殿和对屋都可以增建的附属建筑，位置比较偏僻。春殿正殿的东面，早已归明石女御居住。西边的大部分是储藏室，这个储藏室当然不在三公主起居范围之内。紫夫人住的「東の対」亦有母屋，但台阶比正殿低，正是这种高低对比使紫夫人的正室身份受到质疑。然而，整个六条院中，明石女御的住处才是最尊贵的场所。「東の対」紧邻东殿，明石女御作为紫夫人的养女，母女荣辱相连。如紫夫人与声势显赫的三公主初次会面，即是借赴东殿探望养女明石女御之便。三公主的住处虽与正殿没有高低之分，但毕竟属于“凸出在母屋之外的一个建筑”，和明石女御的东殿不能相提并论。倘使三公主也住在对屋，则表示三公主的身份在紫夫人之下。正因为三公主与紫夫人地位平等，才将她安置在正殿的「放出」。因此，就住所的分配来判定紫夫人和三公主的身份优劣，实属证据不足。
　　3、其他对比分析
　　紫夫人婚后，一直都是光源氏的同居妻子（须磨流放期间另当别论）。三公主入六条院后亦复如此。光源氏流放须磨时，紫夫人全权管理二条院，自那时起“（光源氏家族内政方面的）各处种种事务，都必须由她亲自调度”。因此，紫夫人的家臣机构叫做「北の政所」。三公主也有家臣机构，但她的家臣机构似乎专为主人办私事，并不参与六条院家政活动，至少小说中没有交待。明石小女公子入宫，紫夫人乘坐辇车伴送，“位同女御”，只有光源氏的正夫人才有这种资格。贵族乘坐辇车有严格规定，即使曾经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桐壶更衣，没有天皇的特许尚不能乘坐辇车。三公主入院时，紫夫人和夫君一同迎接新娘，一派主妇作风。光源氏为了在三公主处专心教授七弦琴，还得向紫夫人乞假。
　　然而，尽管如此，三公主作为光源氏的配偶身份并不在紫夫人之下。否则，紫夫人打算与她会面时，也无须得到她的“同意”。或者，三公主作为新人，理应先去拜访紫夫人。但三公主并没有这种打算，紫夫人也没有特意来拜访她，只是从东殿顺便到“放出”来打个招呼。从光源氏发现三公主被柏木玷污时的心理活动中亦可见证：“她是我家至高无上的夫人。我对待她，比我所最心爱的紫夫人更加优厚、更加尊重”。自然，所谓优待，主要是指经济方面，即三公主庞大的侍女和家臣团都由光源氏全额负担。而就身份尊卑来说，光源氏只是顾忌三公主背后的朱雀院和太子，怕惹麻烦，并没有将她置于紫夫人之上。
　　结语
　　日本平安时代，天皇及贵族妻室的名分决定于其娘家的社会地位及婚配的时机。二者相比，尽管戚族拥有的社会地位所占的比重更大，但婚配的时机依然是作为必要因素来考虑的。“原来故事小说……都是世间真人真事”——小说中，藤壶皇后出身比弘徽殿女御高，但后者入宫较早并诞下太子，故前者虽然后来居上受封中宫，但太子即位后后者依然尊为太后，地位并不比前者低；又如夕雾先娶云居雁，后来的二公主虽然出身更高也只能与云居雁“平分秋色”，云居雁依然称「北の方」。匂亲王的两位夫人情况亦大同小异。作者从一条天皇的实例得到启发，为她虚构的“准太上天皇”设计两位正夫人。两位夫人一个出家，一个辞世，体现了作者的无常观，亦反映了政治斗争残酷的一面。
　　注释：
　　①此处译文出自丰子剀先生译著。但引用原文部分为本文作者重译。文中其他带引号的中文词句均引自丰子剀先生译著。
　　参考文献：
　　[1]惟基百科：日文版，「源氏物语」词条.
　　[2]紫式部 叶渭渠：《源氏物语图典》.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11.
　　[3][4]维基百科词条“准太上天皇”。
　　[5][9][11]金田一京助. 昭和33年.明解古語辞典.[M] 三省堂（改訂版）：267.133_134. 801.
　　[6]紫式部：源氏物语，涩谷荣一译，日本高千穗大学，http：//，2012.
　　[7]惟基百科：日文版，「紫式部」词条.
　　[8]惟基百科：日文版，「女御」词条.
　　[10]明融臨模本：「若菜下」第6章第七段5行涩谷荣一注释
　　作者简介：蔡荷（1967——），女，湖南益阳人，湖南涉外经济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