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薛蟠形象的悲剧性的必然性
作者单位:浙江外国语学院
初读《红楼梦》时,薛蟠一般给人都是典型的封建社会纨绔子弟的形象,但是细读下来会发现曹雪芹塑造人物性格时绝对不只是依据脸谱化的好坏之分,而是着力塑造丰满的立体的人物形象。蒋勋曾经说过:“《红楼梦》是一部最像镜子的小说。”这表达了曹雪芹在塑造人物时并不掺杂自己的爱憎,而是如实表现薛蟠性格多面性。薛蟠从小被家里宠溺,养成骄纵的性格,酒色财气无所不包,但他也有一些人性的闪光点。如对母亲孝顺,对朋友义气,对妹妹疼爱等等优点。薛蟠作为一个生于家族末世的公子哥,他成长环境、社会交际圈、情感世界充斥着悲剧性,下面将在正文中将一一讨论。
一.薛蟠成长环境的悲剧性
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与他生长环境有关。美国心理学家华生认为,个体的心理发展是环境影响或塑造的结果,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心理和行为。李辰东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中说过:“性格的养成,以写实主义者曹雪芹看来,不是天生而是由于环境。环境的不同性格也随之而异。黛玉幼丧双亲,孤苦伶仃地寄居贾府,贾母等待她虽好,但终非己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
与林黛玉一样,薛蟠也是《红楼梦》中环境影响性格的典型例子。《红楼梦》第四回对薛蟠的成长环境做了介绍:“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今方十有五岁上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可见,薛蟠自小丧父,因为缺少父亲的管教加上母亲的溺爱,成了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哥。家庭富裕,母亲宠溺,缺少约束,又有老家人一应料理事物,所以薛蟠这个十五岁的小青年便不知经营生意的知识,对于学问也不屑一顾。小说第四回描写了一段他因与冯公子争买香菱并勒令打死冯公子后的反应:“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年纪轻轻的薛蟠居然把人命大事称之为“些些小事”这都是家里替他处理得太过周到的缘故。家里人把对薛蟠的周到照顾当作对薛蟠的爱,殊不知反而造就了薛蟠任性撒泼的性格,他不懂得感恩,不懂得珍惜,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用尽一切手段去争夺。由此看来薛蟠成长环境的悲剧,是薛蟠悲剧性性格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薛蟠社会交际场上的悲剧性
按照常理推测,薛蟠作为一个纨绔子弟的典型,至少会有臭味相投的朋友,但是薛蟠是孤独的。首先,他不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虽然薛蟠斗鸡走狗无所不包,但是在小说里我们可以发现他的许多“优点”。虽然他顽劣成性,不想住在贾府受到拘束,但为了母亲,最后还是妥协。出门做生意回家时,不忘给妹妹带一些玩意儿,哄妹妹开心。为柳湘莲的婚姻大事出钱出力,不计个人得失。也同情下层女子,如妓女云儿等。一系列的“好人好事”也发生在了薛蟠身上,“孝”“义”在他身上有时也会闪光。薛蟠有对母亲的孝顺,对妹妹的疼爱,对朋友的仗义,也有对下层人物的同情等,如此种种事迹给他增添了许多“人性”。这些人性闪光点是当时社会上的王孙公子哥儿所不具有的。李辰东先生在《红楼梦研究》中将薛蟠与晁源对比:“他们所不同的,薛蟠仅仅任性,而晁源除任性外,还极凶恶。”薛蟠之坏也并非出自凶残,多是不懂事,任性。而对比之下晁源则更加无情,心狠手辣,没有薛蟠身上的“人情味”。
其次,他尚属于“低层次”的纨绔子弟。这里的“低层次”主要指的是薛蟠文化素质低,音容笑貌不如人意,为人粗糙不如宝玉等人体贴人心。正因为他的“低层次”贾宝玉自然不把他作为真知己,但薛蟠内心是向往宝玉的风月生活,希望自己的社交圈子也能像宝玉这般诗酒风月。事实上,他只能拥有那种“低层次”花天酒地的社交生活,这种生活充斥着社会黑暗和庸俗。甚至连贾琏贾蓉等“同道中人”也瞧不起他。第十六回中:“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得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得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可见,在薛蟠赖以生存“为非作歹”的公子圈里也是没人用真心待他。至于跟着薛蟠混的底下人等,如金贵,无非是图上了薛公子的家当,跟着沾沾光,把薛蟠当做了大手大脚的二愣子。甚至连家奴也瞧不起他,第七十五回中薛蟠在宁国府厮混,与下人赌钱吃酒,但下人都唤他“呆大爷”,连最起码的主人架子都没有了。
再次,薛蟠在社交场合中大多扮演被众人调笑的对象,细读小说,不免让读者体会到一种“含泪之笑”的凄凉感。如第二十八回中,贾宝玉、冯紫英、蒋玉菡和薛蟠四人聚会中,对薛蟠不懂行令,言语低俗进行描写。薛蟠的言语虽然低俗惹人发笑,但是推敲之下说的却是内心的实在话。如:“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呢,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她,别混她!’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这些话语虽然粗,但话中有情,包含了薛蟠对云儿的同情。又如第四十七回中,薛蟠追求柳湘莲却被柳湘莲痛打一顿,第一次读这片段时有大快人心之感,可再读就能体会到薛蟠的凄凉。薛蟠确实是滥情,见一个爱一个,但他每次的爱都是真心的,只是他喜新厌旧的性格导致了他的滥情。他真心待柳湘莲,但换来
一顿毒打,也是有可悲之处。
薛蟠追求着诗酒风月的社交生活和一呼百应的社交地位,而现实中他与富家公子哥的不同之处和他的“低层次”使他被众人的虚情假意所包围,过着低级趣味的人生。
三.薛蟠情感世界的悲剧性
薛蟠的情感世界分为亲情、友情和爱情三个部分。
之前谈到薛蟠对母亲孝顺,对妹妹疼爱,母亲也十分溺爱他,这里却说他的亲情有悲剧性。其实二者是不矛盾的,他亲情的悲剧性在第三十四回有所体现。该回中,贾宝玉被贾政痛打,袭人误听以为是薛蟠告密,继而薛家也信以为真,都因着薛蟠素日的行事即使薛蟠自己再怎么辩驳,他的家人也对他有所怀疑:“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虽然薛家家人对薛蟠的感情是真的,但是他们对薛蟠的信任却是脆弱的,因为薛蟠平常的所作所为,导致他连在家人心目中都成了告密的小人。
再说友情上,前面第二点薛蟠社会交际场上的悲剧性,已经论述到了薛蟠在社交上的失意,他的内心其实是孤独的,虽然平时有大帮的人跟随他,但是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些人并非交心好友。在第二十六回薛蟠令茗烟假传贾政意思,叫宝玉出来。为要请他吃别人送来给他过生日的特产:“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其中“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这一句直白的话点出了宝玉在薛蟠心目中的地位,薛蟠是拿宝玉当作好友的,换言之,贾宝玉身上有薛蟠向往的东西。薛蟠羡慕贾宝玉诗酒风月的生活。贾宝玉重情,在女孩子堆里是极受欢迎的,深晓女子心思。薛蟠重淫,对女子的爱慕中欲高于情,比贾宝玉的档次低了许多,自然在女孩子中的受欢迎程度也低于贾宝玉,就连妓女云儿也嫌弃薛蟠的粗俗好色。但是宝玉的禀性就是不喜男子,常道:“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长此以往,薛蟠不免对贾宝玉风月场上的得意有着“酸葡萄”的心理,甚至有些“憎恨”宝玉。而且这种情感明显是压抑许久了,假如贾宝玉是一块美玉,那么薛蟠置于他身边就是丑石了。在大家看来贾宝玉远远优于薛蟠,甚至于在自己薛蟠也觉得在宝玉身边十分渺小,这种比较加剧了薛蟠的悲剧性。在第三十四回这个激烈的冲突中,薛蟠把平日对贾宝玉的“恨”好好发泄了一番:“又骂众人:‘是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从而推断出宝玉做不了薛蟠的知心人。
另一个要说的是柳湘莲。薛蟠对柳湘莲可谓是动了真性情,开始的时候,柳湘莲痛打了薛蟠一顿,但后来薛蟠经商途中遇上了抢匪,多亏了柳湘莲相助幸免于难,至此便真心实意相待。对薛蟠来说,满心满意以为交到个知己好友,不久柳湘莲出了家,薛蟠着实伤心了一回:“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去,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人人都说不曾看见。我因如此,急得没法,唯有望着西北上大哭了一场回来。’说着,眼眶又红了上来了。”薛蟠在得知柳湘莲的事情之后,流下了眼泪,这眼泪既是哭柳湘莲的遭遇,又是哭自己的孤独,哭自己的悲剧命运。
最后是他爱情的悲剧性。纵观全书,没有提到有哪个女子真心爱过薛蟠,香菱没有,云儿没有,金桂没有,宝蟾也没有。这些没有爱过他的女子,他却都付出过真心。从第十六回王熙凤的话里看出他对香菱的态度:“凤姐道:‘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虽然薛蟠用的是真心,但他又是三心两意的。他的不专情是要被批判的,正是他的滥情导致了这些女子的悲剧命运。滥情的薛蟠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被家里宠坏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拥有了超过他承受范围的东西,于是不知道珍惜。这些女子就像是他收集来的玩物一般,开始都是日思夜想地想去占有,占有后便腻了,扔置一边,这不就是一个孩子的行为么?到了第八十回,薛蟠对香菱的态度愈加恶劣:“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香菱受到薛蟠的虐待,薛蟠心里却被宝蝉金桂填得满满,便忘了当初对香菱的爱恋。这些地方主要写了香菱的悲剧,但是侧面也写了薛蟠的禀性。为人粗糙的薛蟠很难凭借外貌学识得到女子的仰慕,再加上他的三心二意也使他身边的女性遍体鳞伤,这内外双重原因造就了薛蟠爱情的悲剧性。他渴望爱情却得不到别人的真爱,付出真心却往往无法坚持,这种三心二意的爱又会对他曾经爱过的女子造成伤害,于是陷入了悲剧的循环之中。
在小说里,曹雪芹给薛蟠取了个绰号叫做“呆霸王”,他的“呆”既有率真、单纯的大孩子一面,又有不负责任、心狠手辣的一面。薛蟠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扮演了末世家族中的一份子,家庭环境是他悲剧性格形成的原因,社交失意是他悲剧生活的表现,情感空虚是他悲剧命运的核心,他沿着小说整体的悲剧架构演绎着自己的悲剧。
参考文献:
[1]蒋勋,《蒋勋细说红楼梦》[M],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10,(9).
[2]李辰东,《红楼梦研究》[M],中华书局,1942.
[3]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1).
[4]王晓枫,薛蟠性格中的人性闪光[J],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19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