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中词话——试探《花间集》中与“香”的
一、前言
《花间集》原为供歌伎伶人演唱的曲子词选本,收录了自唐开成元年(836年)到后蜀广政三年(940年)十八位词人的五百多首词作,还孕育产生了千年词史上的第一个流派——花间词派。尽管在内容题材以及写作手法上极尽地体现了清艳萎靡之风,但作为中国最早的词选集,《花间集》在创作风格表现技巧方面给宋词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影响着后世词的发展与创作队伍的壮大,是名符其实的“倚声填词之祖”。“艳情”虽俗,但是花间词人对人物情感细腻地描摹,对周围环境入微地刻画,对浓烈气氛恰到好处的渲染,则着实令人钦佩。说到“渲染气氛”,“香”以及与“香”有关的名物是非常常见的,“香”的出现对于今人把握词中表达的思绪和传递的情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二、“添香”增色
古人之“红袖添香夜读书”仿佛已然成为了一种非常隽永的文化品牌,而在此之前,笔者却一直觉得古人焚香是点线香:点燃香头然后将另一端插进香炉里,若是烧完了要添香,直接用另一燃着的香棒代替就罢了,哪需要用“添”的?这么简单随意的事情怎么能够表现出美感,被词人描绘得清艳迷人?后来才知原是古人常用的“香”不是线香,而是经过“合香” 的方式制作成的各种香丸、香球、香饼或者粉末。宋人洪刍的《香谱》中有记载:“……杵、罗为末,炼蜜和匀,丸如鸡头大”,这里的“鸡头”是指“鸡头米”,古人的“香料”是非常小,恐怕要用那细长的指尖捏着才不至于掉落。正如前文所讲,词人用“添香”“焚香”这些能够将女人动作神态描写得极致的事情写入词中,也正是为了增添词在意境上的丰富感。《花间集》之所以被人称“艳”,绝不只是因为题材内容“轻浮”,与南朝“宫体诗”相类似的语言表现手法,形式工巧,风格绮艳,辞藻华丽,音律流转,也是花间词“艳”的一大特色。简言之,唯美的内容配以华丽的词句香软的意象达到让人浮想联翩的效果,让读者明白词人想表达的情怀。和凝《山花子》有“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一句,因古时焚香必须注意炉火是否过大,太大的话香会变焦变糊,而香饼埋在香灰中不易观察,所以便有了“手试火气紧慢”这一方法[1]。词中的女子便是在添香之后把自己水葱般纤细的小手放在香炉上“试香”,这一描写既显示了女子细心的天性懂得风雅的趣味,还能让广大男性展开丰富的想象:这姑娘试香时,是怎么伸出一双玉手,脸上又该是怎样一副认真俏皮的神色?
以“香”为词增色还可将精巧的香炉一并写入词中,通过对这些陈设的描写,展现词中人物生活环境的精致奢华。古时候的香炉为了美观,大多制作成各种动物的形象,也可以称之为“香兽”。洪刍《香谱》之中有记载:“香兽,涂金为狻猊、麒麟、凫鸭之状,空中以燃香,使烟自口出,以为玩好,复有雕木延土以为之者。”词中女子的闺房里,装潢华美陈设巧致,床屏和床帷之间放着一金色的玲珑可爱的鸭形香炉,鎏金的羽翼在红烛的火花下显得更加耀眼,隐隐约约还能反射出女子坐在床畔娇媚的模样。香烟缓缓自鸭嘴中吐出,如丝般在屋子内缠绕,亲密的接触着女子的肌肤,虽然在书中闻不到,但凭着想象仿佛自香兽嘴里吐出的撩人香气也能“扑鼻而来”。“香兽”在《花间集》中时常出现,例如和凝《何满子》中有“却爱熏香小鸭,羡他长在屏帏”一句,借着羡慕鸭形香炉可以长久的立在床屏床帷之间,能够夜夜陪着女主人入眠,与美丽的女子亲密无间,表达了自己也有这种梦幻唯美的“臆想”。 用高雅的香兽将“下流”的心思掩饰得艳而不俗,香兽的作用早就不只是为豪华卧室增色的摆设了,它已然成为了一种精神寄托的载体。
三、香断难眠到天明
上文讲到,花间词中入“香”能够增添词本身的文学魅力,赋予读者广阔的遐想空间,还能展示当时的生活风俗,但这还是其次,《花间集》主要描述的是哀婉凄清的“艳情”,尤以女人独守空房因男人彻夜不归而空虚寂寞为典型。此时那袅袅的香烟便成了无情的催泪剂。香已燃可人未归,香已尽心碎成灰,孤枕难眠到天明。《花间集》中,孙光宪有《河传》一首:
花落,烟薄,谢家池阁,寂寞春深。翠蛾轻敛意沉吟,粘襟,无人知此心。玉炉香断霜灰冷,帘铺影,梁燕归红杏。晚来天,空悄然,孤眠,枕檀云髻偏。
整首词以“花落”“烟薄”为开头,早早地就奠定了全词凄婉寂寥的格调。词的上阕几句,描写了词中女子蹙眉、低头、沉思、泪沾巾的一系列动作神态,本已经够让人心痛了,偏偏又增上了“玉炉香断霜灰冷”一句,着实把人心捏碎。初读时原以为女子痴痴地等着男子,等到香断烛残心灰意冷难以入眠。可仔细翻查了一下资料,发掘古人比我们想象中的有内涵许多。大多数人认为“霜灰”是焚香后留下的“灰烬”,其实“霜灰”并不是香饼燃尽后留下的灰,而是本来就在香炉里的、经过精心特制的“香灰”。根据《陈氏香谱》记载:“凡烧香用饼子……置香炉内……方徐徐以灰覆之”这么说来,词中所讲的“霜灰”大概就是这种有助燃助香功效的灰烬:香饼必须要配上这种香灰上的合香制剂才能发出香味。玉炉中的香饼燃尽了,袅袅上升的香烟慢慢消失,香灰上的合香剂不再发出香味,白霜似的炉灰没了火烘,也逐渐冷却下来。在古人的意识里,家里焚香,香炉万万不可断火,香灰更不能冷下来,“炉中不可断火,即不焚香,使其长温,方有意趣。且灰燥宜燃,谓之活火。”[2]因为香断香灰冷的话,要想再升起火来可就不易了。但孙词中的女子竟能够任由香断灰冷,本来精致有序的生活却被突如其来的感情变故搅乱,可见受到的打击之重。词人在这里用&ldqu
o;香断灰冷”这么一个常识性的细节强化了整首词的凄惨哀伤的格调,真切动人。
四、衾裳残香怨刘郎
焚香在今天看来也还不算太稀奇的事情,但是若是用香来熏衣服和被子甚至是睡眠时在床帐里点香,可就不算寻常了。将上文谈到的香兽放在帷帐之内,散发的香气有一个及其雅致的名字——帐中香。唐五代时期贵族家中所焚的“帐中香”不像从前单单使用多种树脂类的香草香料合香制成,而是添加了蔷薇水香、花香、果香等等纯天然的香气 。树脂类香料合成的香气味层次重气息沉厚,而若是夹杂着果香,味道清甜怡人,更适合放置于帷帐内,有利于促进睡眠,五代贵族生活之奢靡可见一斑。但在《花间集》中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华丽外表掩饰下的孤独脆弱的内心:
帐深枕腻炷沉烟,负当年(顾夐《虞美人》)
夜已深,词中女子却辗转反侧,哪怕是焚着帐中沉香,烟雾氤氲不散,香气沁人心脾,因为想着那负心的男子无法入眠。以原本该是描述美好欢愉的气氛来渲染悲伤的情绪,相比起用“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陌陌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温庭筠《望江南》)这种单纯描白来写思念和忧伤更加令人动容。
除“帐中香”外,还有熏香的被衾。唐人白居易有“香添暖被笼”(《秋雨夜眠》),宋人周邦彦也有“宝香熏被成孤宿”(《满江红》)。香熏过被褥后,除香气逼人,还能让人在寒冷的天气里感到暖和,一觉醒来神魂俱适。当然,熏被对迷情起的作用也相当显著,所谓“待郎熏绣衾”不就是为男人到来特意把被子熏香么。《花间集》中描写熏被,有传达情色意味的,但是更深一层的,便是明明已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但该来的人却没有来,此时“艳情”便要化作“绝情”了:
蟾彩霜华夜不分,天外鸿声枕上闻。绣衾香冷懒重熏。人寂寂,叶纷纷,才睡依前梦见君(韦庄《天仙子》)
熏过香的被子香味已经淡去,温度也逐渐冷了下来。也许是已经等了好久做了好多次的缘故,女子竟然也懒得再去重新将被子熏香,想念的人大概今晚都不会来了,熏香了又给谁盖呢?此时的熏被已经不是用来表现温暖舒适情意绵绵了,反而有了些讽刺和自嘲的意味:谁叫我自作多情,偏把无情当有情呢?
五、余论
要之,《花间集》中的“香”的作用,一是增添了词作本身的文学魅力。词中大肆渲染这种女性化的名物,应用典型的女性化的语言和情感,这与唐五代词人“男子而做闺音”的创作倾向是一致的,与唐五代词以女性为主人公的描写倾向也是吻合的。[3]这种创作形式,有着那个时代的女性中心意识,在都市娱乐化背景下,其达到的“商业目的”也更容易成功,更能够为世人所接受。唐五代时期是一个文化大融合大发展的时期,境外的各类香水香饼香粉,以及异域传来的各种蒸香制香的方法广为流传。词人通过“香”这类名物装饰大力描述女子神态动作以及怨别之情,适合于各种生活场景。也有人觉得,以名物装饰诗词,展示的是一个个动作一件件物品,往往具有跳跃性而缺乏过渡,从逻辑上来看,的确有些混乱而支离破碎。但是,这种创作上的“留白”也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合理想象的空间。
另一作用是以“香”入“情”来渲染凄美的气氛和哀伤的情感,这一点方是最重要的。缘何词人虽为男性却去描写小女子的闺阁心思?我们应当从这些闺怨诗中听出一些弦外之音。不排除有单纯展示闺阁女性寂寞的词作品,但男性文人的怀才不遇和颠沛流离,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其中。深闺与恋情中的女子的寂寞和愁怨,刚好与男性文人们慨叹年华易逝、功名难就的悲凉不谋而合。像是上文提到的“绣衾香冷懒重熏”、“玉炉香断霜灰冷”这样的描写,若理解为入世途不为人所重视赏识,从而产生了悲愤消极的心理,也不为过。“女为悦己者容”本身就源于男权社会的本位意识,来源于“士为知己者死”的中国传统文化。那么词中“添香”“熏被”“焚香”这些为了制造温暖柔情气氛的用心便如同中国古典诗词中“香草美人”式的意象,成为男性情感抒发的重要手段。借女子的似水柔情,感慨年华易逝,怨怼男子三心两意始乱终弃,抒发自己难以排遣的忧郁与失意。
与“翠钿”“口脂”等名物不同,“香”乃“活物”,既与人的行为相关,且“香”本身也有“姿态”和“寿命”,更能起传情达意之效。借用比较专业的“名物考”方面的知识探究千年前的词作品里那些不为今人所知的生活情趣,在深刻理解词句内涵的过程中管窥中国古代社会的文化生活,体会滋味复杂、褒贬不一的《花间集》。
注释:
[1]孟晖.花间十六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2]摘自明·文震亨《长物志》
[3]孟晖.花间十六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4]成松柳郑舒诚.名物意象与性别角色[J].武陵学刊,2012,37(2)
参考文献:
[1]李一邝校.花间集校[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高峰注评.花间集注评[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3]房开江注崔黎民译注.花间集全译[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
[4]扬之水.古诗文名物新证[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 2004
[5]孟晖.花间十六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6]孟晖.潘金莲的发型[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