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模糊及戏剧冲突和人物形象关联的效果研讨
一.引言
语用模糊既是一种语用现象,也是一种认知现象。在言语交际中,为了达到某种特殊的交际目的,交际双方使用不明确的话语传达多种话语之力来实现话语之的,所以说语用模糊是一种交际现象和语用策略;语言的任意性、话语的潜在语义、对话双方的认知语境以及个体认知思维能力、心理机制的差异等因素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语言选择结果的模糊性,语用模糊的生成和阐释自然就离不开人类认知活动的参与和运作,所以说语用模糊也是一种认知现象。尽管对语用模糊的定义,目前学术界没有完全统一的认识和界定,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交际参与者在意义表述过程中使用不确定的语言现象,传递多种话语之力;在意义理解过程中听话人把这种不确定性诠释成多种言外行为。虽然交际参与者的话语之力处于模糊状态,但交际者的交际意图即言外之的却只有一个。
本文以曹禺代表作《雷雨》中人物对白为语料,依托的语用模糊(pragmatic ambivalence)分类着重分析语用模糊在剧作中推动或激发戏剧冲突和刻画人物形象所起的作用,以期读者更好地领略模糊语言魅力。
二.《雷雨》中的语用模糊分析
1.多重语用模糊
周萍: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周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蘩漪:你哥哥怎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雷雨》第一幕)
这是蘩漪、周萍、周冲三人同时在场时的一段对话。蘩漪的最后一句“你哥哥怎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分别向周冲和周萍传达了不同的言外之力。表面听话人周冲只当是母亲责怪哥哥不孝。实际受话人周萍却明白蘩漪是对其故意冷落于她的一种埋怨式攻击,责怪他根本不在乎、不关心她的内心感受。此时的蘩漪还不知道周萍与四凤的关系以及周萍次日离开公馆到矿上长住的消息,认为他躲避自己只不过是想逃避她们之间不道德不正当的“地下爱情”而已,而他之所以逃避是缺乏足够的勇气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时她还完全沉醉在对周萍的幻想中,所以对周萍冷落自己的行为她只是选择了幽怨式的进攻。随着对话的继续,当蘩漪知道周萍要摆脱她,双方矛盾冲突开始加剧。
蘩漪: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萍:怎么讲?
蘩漪: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雷雨》第一幕)
之前四凤与鲁贵的对话铺垫隐含了“闹鬼”的真相:蘩漪与周萍之间的不正当关系。同时也透露出全剧的主要冲突,即蘩漪和周朴园、周萍的冲突。蘩漪的话对周冲和周萍传达的是不同的言外之意。由于周冲是“闹鬼”事件的局外人,因此他不可能理解母亲这番话的言外之力。而周萍却明白这是在暗示他她们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是对他逃避的威胁和震慑。
蘩漪和周萍的这两次正面交锋都处在主动地位,声色俱厉,从中不难看出她身上强烈的反抗精神。同时,蘩漪、周萍的正面冲突也加深了戏剧危机,侧面加强了蘩漪和周朴园的冲突,把矛盾冲突导向戏剧冲突的中心。
蘩漪:(有意地)心里就这么急么?
周萍:是,母亲。
周朴园:(慈爱地)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雷雨》第四幕)
这次对白中,蘩漪因碍于周朴园在场,不便直接向周萍透露自己情感的现实,就特别使用了 “心里就这么急么” 的反诘句构成多重语用模糊。在旁听人周朴园看来,这一句传达的只是继母对继子深夜出行的担心,但在周萍看来,它表达的是蘩漪对他不敢担当责任的懦弱的嘲讽和对他迫不及待地离开她的挖苦和怨恨式的进攻,因为此时蘩漪已亲眼目睹了周萍与四凤的幽会,周萍的背弃使她对周萍和她们间那场乱伦的爱的所有幻想都濒于毁灭,嫉妒和失望刺激着她,但残存的一丝幻想——周萍不是不爱她,而是四凤的出现夺走了她所爱的人,所以挽回和周萍的感情还有可能——让她没有做出“鱼死网破”的挣扎,因此,她采取了对周萍这种阴鸷的攻击。
2.双重和数重语用模糊
双重和数重语用模糊策略的使用在《雷雨》剧作的人物对白中也屡有体现。以下是蘩漪试探四凤和周萍关系的一组对白:
蘩漪:怎么这两天没见着大少爷?
四凤:大概是很忙。
……
蘩漪:他又喝醉了么?
四凤:我不清楚。(《雷雨》第一幕)
在这段对白中,双方围绕周萍进行了上十个回合的周旋。对话以疑问句和陈述句的表现形式交替推进。蘩漪既要掩盖她对周萍超乎寻常的在乎,在仆人面前保持女主人的身份和威信,又要深入了解四凤与周萍的关系,因而她用听似只是继母对继子日常关心的询问来实现她的对话意图;四凤也害怕蘩漪知道她与大少爷的私情,因而答语多以推脱不知为主。蘩漪的这些话表面是询问实则有警告,她和四凤的这段矛盾冲突为之后她与周萍的正面交锋埋下了伏笔。
周萍: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
蘩漪: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雷雨》第四幕)
在这段对话中,周萍和蘩漪都运用了语用模糊策略,造成了双重语用模糊的特殊效果。周萍所言表层之意是陈述生母为人的正派,深层之意是暗讽继母背着父亲和自己不正当的乱伦行为。他要放弃与继母的不伦之恋,回归到当时的社会传统伦理道德的大网之中。蘩漪的话表层表达了对周萍负心绝情的伤心乞怜,深层之意是向周萍发出警告和最后通牒。这次言语交锋中,蘩漪由最初的强势和责问转到最后近乎绝望的乞求表现了她内心的愤怒、痛苦和无助。这个绝望女人最后的、无力的挣扎也反映了她旧式女人的怯弱,色厉内荏的一面。但是,蘩漪毕竟是个乖戾的女人,她也不会轻易地放弃或认命,当她得不到时,她便要彻底毁灭它。当她认为一切都无可挽回时,毁灭式的报复便开始了。所以戏剧最终,她承认了同周萍的关系,使周家复杂的关系真相大白,使得周萍再一次陷入乱伦的不齿沦丧,在痛苦和毁恨中自杀身亡。蘩漪也在爱与恨都燃尽之后,走到了她的末路。
《雷雨》第一幕中周朴园和周萍的一段对白是双重语用模糊策略运用非常精彩的佐证。
周朴园试图通过暗示使其长子周萍知错认错,但其使用的一系列指代模糊的语言“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对不起你的父亲、母亲的事情”以及“很不规矩”在听话人周萍这里产生了两种言外之力。这些表达可以指周萍的“喝酒、赌钱、在跳舞场鬼混”的不务正业的行为,也可指周萍与继母蘩漪之间的乱伦行为,前者传递的是指责、批评之力,后者传递的就不仅仅是指责之力,它更多的包含了封建家庭中周朴园大家长的专横与淫威。周萍本就心虚气怯,误以为是乱伦丑行暴露,所以表现得惊恐失措,语无伦次。周朴园隐藏在“仁厚”、“正直”和有“教养”等外衣下的专横与周萍的懦弱、胆小形成了鲜明对比。
剧作中除了主要人物正面冲突中多处使用语用模糊现象外,一些小人物也不乏例外。
鲁贵:……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放在心上。……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四凤(沉下脸):怎么样?(《雷雨》第一幕)
以上鲁贵与四凤对话中所言“要紧的事情都放在心上”、“大少爷买衣料”是话中有话,对听话人四凤传达了数个言外之力。表面是陈述事实,实际是警告甚至威胁四凤——他已经拿住了四凤和大少爷的把柄,如果四凤不能满足他接下来提出的要求,那么他鲁贵会采取行动了。鲁贵见钱眼开,惟利是图的奸恶嘴脸在他的言语中尽显无疑。
蘩漪: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鲁贵(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蘩漪:啊你,你刚才在——
鲁贵: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雷雨》第二幕)
在蘩漪和鲁贵这一主仆对话中,鲁贵模糊的话语向蘩漪传递了数种信息:我已经瞧见了你们的事,掌握了把柄;我会替你隐瞒的,就看你的表现了。寥寥数语鲁贵表面一副谦恭的、奴颜卑膝的奴才相和实质的猥琐龌龊、卑劣无耻和工于心计就尽显无疑。鲁贵的胁迫无疑使蘩漪原本就压抑、憋闷的内心世界更是雪上加霜,也加剧了全剧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
3.条件性双重言外行为
在前一段鲁贵与四凤的对话中,作者使用了语用模糊策略来刻画鲁贵贪婪无耻的形象,即使对女儿也会半带威胁的索要钱。“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放在心上”传递了数个言外之力,同时,它也体现了条件型的语用模糊策略。如果这一命题成立,则四凤知道父亲知道了她与周萍的关系,如果不成立,则鲁贵不知道。父女冲突在作家别出心裁地设计中逐渐凸显。
蘩漪:(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周萍:我已经打算好了。(《雷雨》第二幕)
这是蘩漪发现自己深爱的周萍已移情四凤时,为留住周萍而对其发出的严厉警告和恫吓。在这段对话中,蘩漪的“(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可被视作条件性双重言外行为。如果周萍继续和四凤来往而冷落她,那么她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她要报复造成她痛苦和罪恶的一切人。此时,双方的矛盾冲突已达到了剑拔弩张的紧张程度。面对爱人的移情别恋,蘩漪不甘被弃的命运,采用了积极进攻的方式警告周萍抛弃她的严重后果。
4.语篇性语用模糊
周朴园:你三十年前在无锡吗?
鲁侍萍:是,老爷。
……
周:谁指使你来的?
鲁: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雷雨》第二幕)
语篇性语用模糊是体现在语篇层次上的语用模糊,它是指一个话语的言外之力与语篇中其他话语之间产生模糊关系的语言现象,语篇层次上的语用模糊含有多种言外行为或言外之力,因此,对话的顺利进行得奠定在对话双方的具体认知语境和双方的个体背景差异的基础之上,说话人的真实意图在交际双方的协调和顺应过程中逐步明晰化。周鲁这段对话中的语用模糊就体现在语篇层面上,周朴园意图表达何种及几种言外之力在对话之初很难辨明,随着对话逐步推进和深入以及交际双方的互动参与,其真实的话语之的便显露出来——表面上是不经意地打听关于无锡一件知名的往事,实际上是在采取模糊策略间接地询问侍萍是否知道三十年前发生在无锡的有关他的传闻。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不乏真实的成分,但是这种怀念是有条件、有前提的,那就是以侍萍的“死”为前提,以侍萍不再威胁到他的名誉、身份和地位为条件。一旦“活生生”的侍萍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资产阶级虚伪自私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他害怕自己与侍萍的关系再次暴露,害怕别人从这种关系中看到他丑恶的灵魂和虚伪的本质,使他身败名裂。侍萍话语的言外之力也随着话语深入逐步由介于回答、询问、确认和怨恨之间明确为怨恨。对周朴园,她开始尽量克制,显得平静,等到周朴园露出真相,她悲愤地加以斥责,充分显示了她刚强、自尊、质朴的性格。但她是一个深受中国封建传统道德观念影响的女人,信奉妇人的“不争之德”,安于命运的摆布,因此她不可能摆脱性格的软弱和封建社会套在妇女身上的时代枷锁。
三.结语
本文依托动态语用学的语用模糊理论,以曹禺代表作《雷雨》中对话为语料,将人物对白进行了系统分类,着重分析了多重、数重、条件式以及语篇性语用模糊在刻画人物内心活动、激化人物矛盾、加剧戏剧冲突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同时,语用模糊策略的巧妙使用让剧作中的每个人物都有血有肉、丰富完整。研究发现语用模糊不仅加剧了戏剧冲突,凸显戏剧主要矛盾;并且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剧作中人物形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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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属基金项目:2011年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11jytq108)“模糊语言的语用认知研究”。
(作者介绍:张慧芳,黄冈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语用学、认知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