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想象力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之路
【内容提要】 本文首先论述了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的先验哲学中想象力与时间的重要意义。先验想象力要有存在意义必须与时间同一,同时也要与时间视域的构建和敞开有关。这样的时间构成了先验自我的本质,使自我成为一个具有自身性的有限自我。这样的自我其实就是此在的变式。由此,康德的先验哲学动机就与海德格尔的存在问题关联了起来。
【关 键 词】时间/想象力/自我
海德格尔对康德哲学的解读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要探讨的是康德哲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康德说了什么,因为只有这样他认为才能贴近康德真正的哲学工作。那么到底是康德先验哲学中“发生了什么”让海德格尔认为康德同样使“存在与时间”成为哲学的主题,或者说康德的“哲学思考(同样)是作为此在的坚决的超越性而发生的”,[1](p170)先验哲学动机才在那种意义上与存在问题联系起来。本文拟就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哲学中发生了什么以及就此来初步探讨先验哲学动机与《存在与时间》中存在问题的思想关联。
一、先验想象力与存在之意义
海德格尔对康德的解读主要是以《存在与时间》来解读康德的先验哲学。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时间性是领会着存在的此在的存在,只有从时间性出发时间才构成存在之领会的视域。要追问存在的意义,必须首先要与时间相关。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史上使时间成为问题的,康德是第一人,“曾经向时间性这一度探索了一程的第一人与唯一一人,是康德”。[2](p27)康德哲学中时间学说的成问题乃是决定性的,是让两位思想家的对话在思想的深处得以进行的思想契机。虽然海德格尔一直批判康德在他自己思想面前的退缩,但他毕竟提供了一种思想得以前进的方向标(时间)。
在对康德的解读中,海德格尔将先验想象力解释为接受性的感性和自发性的知性的来源的人的第三种能力。它同时具有接受性和自发性,是人的所有能力中最根本的能力,具有起源性质。那么要说明康德哲学的存在论意义,首先必须要弄清楚作为人的根本能力的想象力到底有没有存在意义。存在之意义显现之所以可能,在于显现的视域(horizon)的给出。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个视域不是由命题、判断等谓词经验所提供,而是由此在之生存(时间性)所给出,只有使此在自身时间化,此在才能实现其全部统一性。我们要追问想象力有没有存在意义,首先要看它能不能作为一个让某物显现的视域。追问想象力能不能作为一个让某物显现的视域,在康德这里就是追问想象力与这个具有“域”性的场所的构建和敞开有关。想象力要获得这样的“域”性的规定性,对康德先验哲学来说首先要证明它与时间具有同一性,因而使传统形而上学的在场(presence)作为在场(presencing)的事件(event,geshehen)而发生。
二、先验想象力与时间的同一性
对《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主观演绎部分的“三重综合”理论的定位是海德格尔阐明想象力和时间的同一的关键。在康德看来在这“三重综合”中,仅“想象中的再生的综合”可归于想象力,是三个不同的综合;而在海德格尔看来,“三重综合”不是三个不同的综合,而是一个综合的三个不同的方面。“相反,对综合的三个模式的内在时间性的制定将对如下事实形成最终的同时也是最有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将先验想象力解释为其他两种能力的根源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3](124-125)同时,我们也看到,对“三重综合”的内在时间性制定已经暗含着海德格尔将康德的“作为现在序列的时间”解释为《存在与时间》中那种绽出态的具有时间性的源始时间的关键所在。海德格尔对“三重综合”给出的解释对他的整个存在论解读计划是最具有决定性的。
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并没有提供先验演绎的进路的说明,而是直接由经验走向先验,直接跳进了对此在的现象学——存在论分析。就直观中领会的综合而言,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在直观中的“领会的综合”。在经验直观可能的地方就是我们内心对作为“现在”出现的次序时间的区分。我们只有区分时间才能区分对象。时间是让对象成为可能的那种东西。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纯粹领会综合在康德那里无非是把杂多作为一个表象的杂多产生出来,使杂多表现为“关于……”的杂多。所以作为纯粹领会的综合不是开始于时间的视域,而是相反,它首先形成的是作为“现在”的时间和其序列。它与作为序列的这个现在、那个现在以及和“当下提供”本身有关。就想象中的再生的综合而言,康德认为没有它我们就不会产生出一个关于某个现象的完整表象。同时我们如果不把那些已经流逝的“现在”系列的表象再生出来,我们就没有时间意识的系列。也就是说,那个过去的“现在”对我们来说构不成具有过去性的“过去”。海德格尔同样秉承康德由下而上的演绎逻辑,认为“然而,如果再生的经验综合首先属于经验的想象力,那么纯粹再生就是纯粹想象力的纯粹综合”。[4]( p127)这种纯粹想象力就是指先验想象力。“与这个综合形式相关,纯粹想象力就是时间构成。它能被叫做纯粹‘再生’不是因为……而是[它能被叫做纯粹‘模仿’]就它一般的打开了这个可能的关注(the possible at-tending-to)与曾是(the having-been-ness)并因此同样地形成这个‘后形象’(after,nach)的视域的程度上而言”。[5](p127-128)为了使领会的综合能在一个形象里完全地给出这个当下的看,先验想象力必须同样地保持那些流逝的“现在”。先验想象力的再生综合构成了那个让“曾是”可以作为现在出场的“曾是”的时间视域。
就概念中认定的综合而言,在康德那里似乎没有时间问题。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第三个综合实际上构成了前两个综合得以发生的视域和其可能性。没有第三个综合,前两个综合则无从发生。最后一个综合其实出现在前两个综合之前。“为了领会和再生的一般综合能够发现一个在它里面他们能够依于它们所显示和面对的东西——也就是说把这些东西作为存在者接受下来——的一个封闭的、被围的存在者视域,它(第三个综合)事先探索并始终密切注意着那个同样事先在我们之前被拥有的东西。”[6](p130)正如康德所说,第三综合是一种勘察和探索。这个探索在海德格看来就是对那个一般地能够让某物到来的视域的探索,是一种“前构形”。这个探索本身就其纯粹性而言其实就是一种“先行承担”(vorhaften),也就是未来的“源构成”。同样按照康德主观演绎的基本思路这个纯粹的未来的“源构成”就是一个纯粹的先验想象力的行动。至此,我们看到通过海德格尔的解读,康德的先验想象力具有了时间的内在构成机制。就先验想象力作为一种纯粹的时间构成能力,也就是让时间生发出来而言,它就是源始时间。先验想象力与时间同一,先验想象力首先获得了那个可能会让存在之意义显现的视域。那么,按照海德格尔的逻辑,时间能不能作为能显现此在之存在意义的视域关键在于时间和此在的关系,在康德这里就是时间和自我的关系。
三、时间与自我
对康德的先验自我我们只能说它存在着并行动着,但我们不能认识它。这个自我只能被标明为“我思”,而且是“我思某物”,没有表象便没有自我。这样我们只能阐明思想中的那些必然性因素,但不能阐明在与物(对象)的关联中的自我本身。海德格尔认为这主要的原因在于康德没有阐明时间和我思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要实现对康德哲学的存在论解读首先就是要建立在康德哲学中时间和我思之间的决定性联系。这个让想象力生发出来的时间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纯粹的“自我激动”(selb-staffektion,self-affection)。自我激动就是一个存在者的自我显示。“作为自我激动,时间不是一个对现实的自我的敲打。相反,作为一种纯粹的东西它形成一个能自身关涉那样的东西的本质。然而,如果它属于一个能够被激活成为一个自我的有限的主体的本质,那么时间作为纯粹的自我激动就形成了主体性的本质结构。”[7](p132)就康德哲学而言,自我就认识意义上而言是一个能够行动的主体,而且时间离开主体就什么也不是——时间在“主体中”。同时没有时间我们也不会形成知识,时间实际上构成了那个先验自我的先验世界结构的最内在的本质,也就是主体性的本质结构。因为没有时间,康德是无法从意识出发来提供出“主体”这个东西的。通观海德格尔对康德先验哲学的解读而言,他是在主体与自我(主体作为具有自身性的自我)的关联意义上来说时间与我思的关系。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康德的自我不只是一个认识的主体,而且是一个具有自身性的自身关涉者(自我)。
在海德格尔看来,康德哲学中的自我不只是一个由自我意识所标明的自我,而是一个具有自身性的自我。通过意识去说明自我这是海德格尔所不能接受的,自我的意识必须由自我自身的存在从存在论上加以阐释。海德格尔将康德的时间解读为纯粹的自我激动,目的就是为康德哲学提供出一个自我可以显现其自身性的视域。将先验想象力作为其他两种认识能力的来源实际上就是将时间作为先验的本质。就主体(自我)自身而言,正是时间提供给“我”的统一性现象,“我”在与对象(物)的关系中才能使自我作为一个完整的现象给实现出来。这样实现出来的自我是一个完整的自我,是一个与物共在的自我。对象(物)与我的关系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建立在意识的基础上的认识关系,而是一种境域式的关联(康德的图型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境域性的),因为自我让时间到来。对象世界对我来说就是那个作为意蕴整体的世界,它同时对我具有构成意义。总之,没有时间我们行动及其意义无法显现,时间是自我可能的那个东西,是让主体能拥有其主体性的那个东西。由此可见时间和我思之间的关系的建立是通过海德格尔将康德的时间解读为先验的本质而给以完成。
经过海德格尔对自我的内在时间性(时间与我思的同一)的阐述,康德的自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意识主体的先验自我,而是拥有其自身性的自我。任何思想的统一性行为都要受到这种作为自我激动的时间的规定。作为构成康德自我的最一般结构的自我意识同样受到时间规定。自我的行动本质是就是自我激动——自己触发自己。这样的自我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在存在论意义上才有可能,即必须是在我与对象的一种境域式关联中展开的。自我作为一个具有同一性完整的和持存的东西总是永远伴随着我的表象并给杂多以统一性,而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自我的基本事实——自我作为意识统一体永远不能和它所伴随的过程分开。“这个联结是这样的类型以至于在思想中我也同样思想我自己。我不是简单地领会那个被思想和被表象的东西,我并不只是去感知它,而是在所有的思想中我与它一道来思想我自己。我不是感知,而是领会这个自我。统觉的综合统一就是这个具有区分主体的存在论特征”。[8](p127)这个在康德那里没有身份区分的自我通过海德格尔的解读已经被“人格”化了,时间就是在康德那里没有区分的自我的自身性得以呈报的东西。时间的自我激动使自我关于其自身的存在及其构建成为必要。作为时间性的自我在此必须走向自身,而时间就是那个使自我走向自身的内在的能动机制。其实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康德的作为我思的自我原本就是那个“作为先验人格(personalitas transcendentalis)的一种人格的形式结构”。[9](p129)自我在这种统一性行为中将自己展现出来,也就是说在与对象的表象式的境域关联中将自己具体化(这种具体化的自我就必然向它自身显明)。这种展现来源就是那个作为自我筹划核心的时间(先验想象力)及受其规定的图型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时间性的自身领会。
那么时间(先验想象力)这样作为自我的核心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与海德格尔自己的思想有关,他认为自我的自身性只有在超越中才能被找到,超越构成了此在的自身性。“在基础存在论中,‘超越’这一术语是指此在富有特征的独特的东西。所以,这一术语不是指一种行为,而是此在之存在的基本构成性契机,而它恰恰先于一切实际行为”。[10](p262)对康德哲学来说超越在这里就指的是自我的存在论特征,它的构成性契机就是时间。时间体现了自我的内在的超越机制,“在时间本质中就包含着一种内部的超越性;时间不仅是那种使超越成为可能的东西,而且时间本身在自身中就具有某种视域性特征”。[11](p198)海德格尔论述此在的超越特征的目的是为了论述此在的有限性,因为最能从根本上体现自我“具有有限性特征的主要是其超越性,而不是其主体性”。[12](p264)“纯粹的自我激动提供了这种有限自我的先验的源始结构”。[13](p134)纯粹的自我激动在自己触发自己的意义上就是一个“有限的自身”。有限就是来自于一种可以被我们认为是本质特征的那个东西,是它给出了我们自身以自身性,同时也给出了我们的界限及其意义。而哲学家只是“在思想的过程中做到,使此在本身的超越亦即这个有限生物的内部可能性与整体上的存在者发生关系,使它变的彻底”。[14](p200)有限性来自于这个让自我成为可能的东西——时间,并让自我作为整体与对象相关。先验想象力的内在时间构成其实就是一种关于自我本源的演示。至此,他对康德时间学说的解读基本完成。康德的哲学思考(同样)是作为此在的坚决的超越性而发生的。
四、结语
经过海德格尔对康德的时间与自我的解读,我们发现康德哲学中的那个“先结构”已经被引入了存在论。康德对自我(此在)的基本结构的生存论分析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一种区域(基础)存在论。这与《存在与时间》中的思路完全一致。至此,康德的先验哲学动机已经和他的存在学说很接近,两者都将存在和时间形成了主题并在这个意义上相互关联。自我与此在一样已经具备显示存在之意义的基本机制,自我只不过是此在的变式。自我其实就是一个“处在存在的敞开中,又使存在入思的在场者,在存在尺度上运思的人”。[15](p6)因此,康德和海德格尔都行进在通往存在的路上。时间与想象力正是那个通往存在之路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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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贡特·奈斯克埃米尔·克特琳.回答——海德格尔说话了[c].陈春文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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