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讨电影理论史的阶段论
意大利电影学者卡塞提在其《1945年之后的电影理论史》①书中,将相继提出的电影理论概分为三期:本体论、方法论与特殊论。的确,基于一般印象,很容易而合理地将这三个时期分别联想起:克拉考尔和巴赞所关注的电影影像本体论、麦茨引领的电影符号学、后现代流行的特殊社会主题如女性主义理论和后殖民话语等。本来,像这样的印象式分期,只要有助于对理论史做一般性的认知,确也让人无可厚非,且还要乐观其成。尤其必须赞赏的是,书中介绍二战之后的电影理论,内容竟是如此的丰富详实。然而,当卡塞提在书中提出许多方法论上的术语,并特别是将这三段理论史总结为“认识论的断裂”时,显然即有必要以更严肃的态度,重新检视其理论史。
实则,这三类理论各有其先在的哲学背景,并有其相衬的学界和社会环境。但这些现实语境常有着多方面的叠置,并非截然分明;相对地,这三类理论虽然各有范畴归属,却也有种种的联系。我们将在下面先浅介这三类理论的相关语境:其所涉范围的描述可以极其庞大,但就本论文题旨与篇幅而言则又需予节制,因此将以法国经验作为诠释循环的重点。第一单元主要便在简述法国战后的理论环境,因只算是一个篇幅较小的语境引介,因此立之为“引论”部分。
其次,卡塞提向阿尔都塞借了“认识论断裂”②的术语,但就此术语的应用而言,卡塞提在这里只能是一种隐喻,而且还是极其负面的断章取义。换句话说,卡塞提不但背离了原来的意思与用法,还让自己理论史距离一般认识论的旨意更为遥远——尽管真正问题在阿尔都塞的认识论已经充满了问题。基于篇幅,我们仅能以合理的方法论,于第二单元检视卡塞提理论史分期的意义与问题,而暂时无法论及阿尔都塞本身的问题,特别是他先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读,进而是对“认识论”的无限上纲——只管将它认定为“科学方法”的代名词,再假借结构主义术语进行论述而引发许多含糊性话语。显然,卡塞提三期理论虽说有一定道理,却是无论就其内在缺失或外部空缺,都容有理论史的其他可能。
一 法国式的诠释循环引论——自1945年以来
1945年,西方国家从现代逐渐转向后现代。尽管不同国家有不同的社会进程、意识思潮与文化展现,但是法、德主导的人文思想似乎是相当长期的西方主流。以卡塞提三阶段的电影理论史而言,细究其内容与哲学背景,能看到其所谓的本体论,涉及了法国巴赞着力的本体论,而直承着德、法的现象学——存在主义;方法论走进了法国的电影符号学,而其前、后两阶段固然紧连着巴黎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却毕竟也离不开诠释-现象学的范围;特殊论像是扩大到诸多类型的世界性电影话语,这样既有各类专题性电影理论,也有众多联系上文化研究、女性主义、后殖民论述等的电影话语,然而其基本背景却似仍要回到较早开始的法国后现代主义。
其实,卡塞提区分的电影理论三阶段并未与哲学思潮完全同步,其配合三阶段论所采用的认识论“断裂说”也不太恰当。但是,为了让后面正文部分的探讨不离现实太远,我们在这引论部分不妨暂借其分期年代,唯亦适时点出相关的时代背景、哲学思潮乃至电影理论史方法论的可能联系与歧异。
(一)本体论时期(1940年-1959年)
二战的结果,将耻辱留给了欧陆的法西斯国家,也留给了过早投降的法兰西。面对这一场举国性梦魇,未曾参战的哲学家如萨特、梅洛-庞蒂等人,很快即从存在主义找到解脱的说辞③:过去曾屈从于某种恶劣情境,这固然不好(如战败时未起来抵抗);但只要能超越当前新的坏情境(如批判并反抗右派资本主义政府),就能建立起自己的本质,获得真正的自由,而重新寻回做人的尊严。用存在主义的术语来说,即在还没有意识到自由的意义时,人往往局限于既有社会加之于他的制度性本质,从而失去了个人建构自由的本质——这时是“存在先于本质”;一旦人认识到所处社会的恶质性,他决心超越这样的社会,从而自由地建立了其真正的本质——即为“本质超越存在”。这样,或即能了解,何以存在主义也会被称为本质主义。
存在主义这种本质观稍后似变形地影响到了电影学。1950年左右,法国《电影手册》创刊,主编巴赞从两方面来确立新的电影本质:一是就电影的工具本质而言,他提出了照相本体论,并赞赏某些导演以长镜头、大景深等手法,来彰显客体并突出现实;再就电影的社会本质而言,则是自然地写出一册意大利新现实导演专辑④——的确,战后还能适时地对应起存在哲学的电影流派,恐怕也只有意大利那揭露破败社会真相的“新现实主义”。
巴赞这一系列导演取向的写作范本,领出了《电影手册》一批年轻记者的“作者论”话语。的确,在电影界里,还有什么能比“导演”更易呈现出超越恶质社会(电影界或整个社会),进以展现新本质、新社会的建立呢?这些年轻人认识或想象到作者导演的宏伟意义,全心全意也想起而效之:他们对好莱坞体制下的导演群多有揄扬,而对法国相对陈腐的体制则不断批判。几年之后,这几位年轻人纷纷以处女作赢得国际大奖,并诱发了电影界大举起用新导演的酵素,造成了1960年前后的法国电影“新浪潮”。
这时候的法国正进入所谓的后现代时期。就经济面来看,这其实与当时纷纷进入后工业时代的西方社会密切对应。传统的工业必需品既已获得普及,现在需要的是与众不同的满足;对温和的资产阶级来说,这满足常只需要些微的差异游戏。
(二)方法论时期(1960年-1979年)
1950年左右,法国进入了结构主义研究热潮。人文学界热烈追随着列维-史特劳斯从结构人类学所带来的“想象游戏”——传统人类学者李区被视之为远离实证的“头脑体操”⑤;现象学美学家杜夫海纳则斥之为取代现实事物的“概念哲学”⑥。但真正重要的是:自称替人文学科带来科学方法的结构主义,确实给许多范畴建立起所谓科学性的标准分类。人类学上,列维-史特劳斯提出了神话分类或亲属关系的归属结构;文学理论上,巴特等确立了叙事范畴的各种结构;电影理论上,麦茨于1964年开创电影符号学后,很快即进入叙事和文本的结构性考虑。
的确,结构主义带来了
一个长达30年的方法论时代。先前存在主义的口号曾在三五年内,让沮丧的民心满足于自我救赎;但接下来,存在哲学晦涩的话语显然无从解决现实而具体的困境:在外,有殖民地战争在越南的败离与阿尔吉利亚的僵局;在内,有右派政府长期执政的官僚氛围与社会主义理想的无望窒息。于是,思想界要透过结构主义,将一切学术上与现实界的再现话语,全都进行文本分析。这样,我们看到了福柯将一切现象进行权力分析,阿尔都塞要建构马克思科学无可置疑的典范性,为美好的理想提供了形式诗学的张力。至于电影理论界,那种就影片内容径作社会批判的传统早已受到质疑,毕竟未掌握影片表达手法而侈谈隐喻,难免流于浮乱。于是,在巴赞的审美判断之后,这回轮到麦茨展现电影符号学的大旗,成批追随者纯就电影在表达上与内容上的形式面,建立起种种话语结构,并配合进行着大量的影片分析,而其最大成就,则为对古典好莱坞叙事手法的结构性认识。
然而,这更是一个反本质论的时代。就像麦茨在做出大组合段影像结构图的同时,也坦承不适用于变化多端的现代电影;如果总得有一种本质,那就是拒绝单一的本质,而要尽可能的多元。事实上,电影符号学卖力作出的结构性详实分析,并没有同步带出任何法国电影新格局;倒是新浪潮导演感性的个人气质,持续为西方电影带来更多元的灿烂现象。理论上,若说结构主义是追求深层性或本质性结构的方法论,那么它也很快进入某种反本质论的后结构主义时代:德里达提出去中心化的解构主义,直批结构语言学创始人索绪尔的根本错误;德勒兹在诠释尼采为雄浑的多元论者之后,也直斥电影符号学借用结构语言学的灾难性;利奥塔宣称后现代的知识条件在歧异与多元,呼唤能制作去掉传统叙事性的反电影;巴特不再继续构建层级分明的结构诗学,而是沉迷于个人主观性的影像刺点与第三层意义;麦茨在求助心理分析结构主义无甚功效之后,沉寂了几乎十年,直到1980年代末期才转而探讨影片非在场性的沟通问题⑦。
(三)特殊论时期(1980年至今)
若纯就社会安全考虑,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德依旧窒于冷战第一线的危机,美国同时有十年深陷于威胁生命的越战,法国则在1961年解决阿尔吉利亚殖民问题之后,长期安全地享受着经济成长的果实⑧。因此这里的文艺界精英能安然地,享用着结构主义的想象,架构出种种范畴的趋同结构;同时又能无虞地,建立起最前卫的后现代理论,解构出千变万化的差异游戏。
若就哲学范畴来看,这种吊诡在表面上像是:结构主义的趋同与后现代主义的求异并存有直接矛盾。然而,如果知道“概念哲学”意味着在取代现实之后,脑筋尽可做出无尽的想象,或即能了解李区批评列维-史特劳斯:“只能引导我们进入一个什么事都可能,但没有一件事确定的世界”⑨。从而在概念哲学里,趋同与求异只是一个先后过程,或甚至只是一体两面。甚者,如果结构主义还冀图从复杂里找出简单,那么后结构主义毋宁是要在复杂里找到新的复杂。巴特的理论演变就是很好的例子:1966年他还在建构叙事分析的结构规范,1968年则已宣称玩弄文本并无绝对规则,再两年甚至呼吁看电影时应追求离开片情(diégèse)的第三层意义。
这样来看电影范畴:诚然,早期的麦茨确曾试图建立一些结构规范;但他的第一篇符号学论文《电影:是语言还是语机活动?》,却是确定电影并非自然语言,从而否定电影能有语法⑩。所以他在1970年代,会很自然地去试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因为后者恰在强调:精神患者无意识的言谈中,所无限隐藏的话语游戏。然而更有趣的是,麦茨在他最后阶段的1980年代,将重点放在“表述过程”(énonciation),探讨电影媒体中虚拟与现实的人际交往。于是,可以看到卡塞提对电影“特殊论”时期而指出的两个方向:一个是直承麦茨的符号学探索,不同追随者做出心理分析、图像分析、表述过程等的专题性系列研究;另一个则像是就虚拟性所暗合于信息社会拟象日重的实情,而映现出最关系到后现代社会的显学——伦理学。
我们知道,令法国后现代知识分子深深着迷的尼采,曾一再强调未来世纪重建伦理规范的重要性。只是那时候,他想的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式伦理,而轻视渴求平等的女性与平民;现在德勒兹与福柯则分别从不同的提问框架出发:德勒兹游猎尼采的一些有趣理念如游戏观、多元论。的确,在后现代的今天,有用的商品既已不虞匮乏,如果不是有趣好玩、如果没有多样多变,怎能吸引到人?但德勒兹更进一步,要游牧于多重概念之间,并将其杂沓运作于电影影像史的多彩多姿。相对的,福柯则继承了尼采建构道德谱系的精神,尽管他其实违背了尼采所要的内容:尼采吁求一种精神贵族的政治,他们能救助平民却无需屈身认同,且贵族彼此只是进行着游戏式的竞争;福柯的权力谱系则是整个坐落于民主社会,强调权力只有压迫机制,只能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并进而将一切范畴的斗争都视为战争,再也没有贵族竞技的游戏闲情(11)。
其实,德勒兹与福柯双方的理念在后现代各得其所。当纪登斯谈到世纪末的“乌托邦现实主义”(12)时,直接将生活策略与解放政治并列,犹如分别对应着德、福两人的理念;而作为后现代电影特殊理论的女性主义与后殖民话语,也实须透过这两种“文化政治”才能被更完整地了解。我们知道在这个全球化时代里,那些已开发国家的女性主义问题早已超出压榨待解放的等级;从而涉及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这实际上都蕴含着千丝万缕的解放意味。至于后殖民的新国家,不但仍停留在经济落后层级,而且许多价值判断依旧遵循前宗主国的标准;此外,这时的后殖民话语固仍寻求政治经济上真正的民族解放,可现实精英阶层里早已习惯于西方生活的品味乐趣。
然而就方法论而言,无论是女性主义还是后殖民话语,都毋宁只有态度上的变化,而无甚特殊方法。换句话说,它们作为特殊理论的关键,在于新态度、新意向之下转而面临的特殊领域;它们的概念和理论都极为简单,但所涉领域的内容却近乎无限庞大。因此,一方面,因相关史料事件都可轻易改写,得为学术市场供需出大量的论文,助长了看似多元的概念游戏;另一方面,这两种理论确实涉及现实界伦理谱系的斗争问题,从而其论文写作的合法性既获得了现成的正当性,
又再度助长了市场论文的大量性。
我们在上面大致采用了卡塞提的说法,简介了战后电影理论史的三个阶段,同时也粗刻了与各阶段相应的哲学界和大社会。我们接下去要正式检讨卡塞提的理论史概念,指出他的盲点与问题所在。
二 卡塞提电影理论史的三个问题
我们现在看似能这样:卡塞提及认识论断裂说来隐喻二战之后的电影理论史,显然极不恰当。事实上,什么样的认识论就有什么样的方法或分析技巧。换句话说,科学认识论必有与之相应的科学方法,检视认识论时最好能就针对解答的方法出发,亦即就采用的方法以带出其所属的认识论。进而言之,就整个方法学的元理论而言,亦即就终极的方法论而言,任何采用方法的提出,即连有向下落实的实践技巧和策略,也连有向上反思的知识体制和界限。这样的元方法论可以图示如下:
元方法论下三个层级的进程:
举例来说,如果是采用辩证法,必然要依据其永续辩论的前提,向下寻觅正、反、合的实践技巧,再向上暸悉该策略于认识论的正当性,了解到它实即再现了主体认识事物的一般情境:它必然挟带相当的模糊部分,它是在缺乏科学精确下,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新的不确定里的确定”。结果,当后现代承认必有不确定性的科学史时,实即进行着广义的辩证进程。
那么,泛泛的认识论言谈,对厘清卡塞提电影理论史的论据并无帮助;而比较好的做法,可能还是从整体的方法论出发。简言之,即从各时期主流理论所采主要方法出发,再检视它们各自于分析技巧与认识论上的特点。我们将本此原则,先检视卡塞提将理论史划分为本体论、方法论和特殊论的可能误区,再检视他对这三期理论内容判定上的含混可能,最后则检视其对三期理论背景研究上的深度问题。
(一)卡塞提在理论史分期上的断裂观问题
卡塞提以第一个阶段的特点在强调本体论,这个说法立刻带出四个问题。
第一个是本体论的定义或内容问题。我们知道,西方本体论源于确定绝对实在之物,而随着历史社会的演变,先后出现过如理型、上帝、数字、唯心、唯物、社会、结构、个人、原子等各式各样的本体。只不过,这些不同本体本身又有充满歧义的内容。的确,巴赞曾将摄影的本体论上溯到埃及木乃伊的永恒再现,像是人对神性的隐喻式要求,是亘古以来人常有的期盼。然而,尽管巴赞强调的机械复制性再现,像是偏向摄影的纪实性,但以木乃伊再现永恒的那般心理,则本来就代表了虚幻的不真实,进入了尼采所批判的那种虚假的“彼岸性”。
第二个问题是本体的内容认定,还常受到其他外在因素的影响。当巴赞偏向摄影的纪实性时,实已受到追求客观报导的伦理倾向所影响,而“说老实话”或“眼见为真”一向是传统教导的伦理美德。事实上,以摄影机要开机之后才能被动再现来看,其前置安排、边拍边排与后期处理等等,全都注定了摄影本体还容有一定的作伪性。进言之,若电影只执着于摄影或摄影机的影像本体,后者无论如何只能是电影的诸多属性之一;但摄影机必待有人开机,人的因素即注定必为电影的另一属性;然后,人的因素虽能有诸多走向,在这里则大可将之置于纪实的对立项:于是,电影的摄影再现本性毋宁贴近一个二项式“纪实/作假”。
第三个问题在本体论的提出,绝非只出现于巴赞所代表的第一阶段。首先,同样的摄影机本性也出现在麦茨的专文里,而且说得还更明白:“电影的秘密,在赋予运动的真实以影像的不真实,而实现想象物于从未到过的最高点。”其次,第二阶段的符号学于结构主义时期,自有以结构性整体作为本体的设想及至后结构主义时期,则显然更偏向个体与唯心(13)。至于第三阶段,既然涉及女权、平等、民族等“解放政治”的问题,则显然要更多地属于社会本体。
第四个问题在于根本忽略了本体论与方法论的合体关系。这要借用阿隆的说法,即什么样的本体论就有什么样的方法论(14)——而这就已进入了第二阶段的“方法论”误区。事实上,就像在第一阶段发生的问题,现在第二阶段的“方法论”之名也要引起许多争议。关键在于,既然三个阶段都有其偏爱的方法,自然也就各有其方法论。尤甚者,第二和第三阶段的方法论都同样用上了“不明推论式”,亦即用更“实在”学科的理论模型,来为自己的理论增加合法性和正当性。这样,第二阶段的符号学即借用结构主义人类学、心理分析等模型,还能一起上溯至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第三阶段解放政治的问题,首先就直诉于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的实证主义模式。甚者,即便是德勒兹批判符号学灾难在借用语言学,他自己则采取其强调的游牧法,同时分采皮尔斯及其初步的记号学、伯格森反科学的绵延理论等等,来建构自己偏哲学性的电影影像史。
如果第三阶段“特殊论”时期的方法论与第二阶段一样,都有借用“不明推论式”而只是名目不同;那么,它的伦理判断反倒是回到了第一阶段的存在主义现象学——当年二战期间的懦夫形象与现在的不平等、不自主等误植身份连系起来。曾经,是社会存在先于个人,是既有社会的本质性缺陷塑造出个人有缺陷的本质;现在,觉醒的个人还要呼唤其他的个人,使新的个人本质能超越旧的缺陷社会而带进新的美好社会。
(二)卡塞提三期理论内容判定上的含混可能
我们在上面检视了卡塞提三期分类的名称,并直接指出其失误的问题所在。但我们也注意到,他对分类的内容可是确有明白设计,而且一眼就要能看出其间的断裂;这样看来,卡塞提会隐喻性地借用“认识论断裂说”,似乎是再自然又再正当不过的事了。然而,卡塞提在他这本书里,为突出“断裂”隐喻的合理性,乃制出一张分歧明显的三期内容区隔表,结果就出现了一个原则性的问题:当卡塞提偏爱彻底的断裂时,他实即轻忽了其间可能的延续关系,也就看不到,其实“破裂”才是真相,而三阶段的区隔实是在破裂中运作着进阶联系。进而言之,三阶段的关系实为破裂而非断裂,且其间误解恰能见之于卡塞提的五项内容设定。
在第一项“成分”设定里,其实每个阶段都有其形上的本体论、认识论,都有各自或小或大的体系建构,也都自有其不同的现象探讨。在“对象”这第二个项目上,尽管内
容设定可能会有争议,但哪一种理论不是以自定义对象内容作为深层本质?不是要厘清内在的种种关系(16)?不是自有其问题意识或提问体系?在第三个“运作”项目上,只怕任何理论都得认真定义、精确分析乃至深度勘探?作为第四个“认知”项,我们一方面能看到每个阶段都会涉及列出的三种内容,另一方面则似能看到三者间的某种进阶性联系:第一步要先寻找一个理论的大方向,比如,如何确定电影的媒介性本质?第二步再建构若干理论架构,以有助之后可能的相关推演,比方,如何针对电影媒介的表现手法而建构出影像组合(调焦深浅、时间长短)与主题组合(单一多元、表层深层)等架构?第三步则进而深化架构里的种种专题,如对蒙太奇、西部片、新写实主义乃至基于作者论的导演专访。至于第五个“标准”项,哪个理论家不会自认为其理论最有其目的性?推演必有其正确度?取舍自有其意向性?
(三)卡塞提三期理论背景研究上的深度问题
再一次,卡塞提为突出断裂性,而夸大却含混地设计了一张三期理论的论述背景表。
在第一个“主体”项里,我们能说巴赞只是个影评人吗?在第二个“活动界”里,符号学理论家岂非大多待在大学里吗?在“统一要素”这第三项里,无论是表述过程的符号学者还是女性主义研究的社会学者,他们难道不需要长期的养成教育,而他们所用的语言又全都是专业术语吗?在“表达手段”第四项里,尽管符号学者常自诩是做科学研究,但他们的研究报告究竟属于哪一种科学等级呢?至于最后一项的“合目的性”,如果一位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借用的是拉康的心理分析符号学,如何能区分其目的性只是文化的、科学的或社会的?
其实卡塞提在这里的主要问题,还在于他谈的是研究者相关语境,却粗略地脱离了学界小社会与后头的大社会。首先,学界小社会内部可有不同层级的范畴与各式各样的关联。比方在人文学界里,一般学科常要跟着哲学和科学走。这样就哲学来看,现象学存在主义者萨特提倡存在本体的本质性超越,要说这对同时代的巴赞有何影响,或许还在于电影的本质性探讨:巴赞结果落实于电影的媒材本质,而其后衍出的表达手法分析与作者论的手法专访,即顺遂地转为结构主义符号学文本分析的主题项目。但是,对于萨特为超越社会存在而要求介入性的政治写作,巴特则希望从政治哲学回到纯文学(18),结果这取向也直接影响到,并甚至是主导了文学符号学乃至电影符号学的文本分析。
其次,既然文本分析要摆脱政治哲学的主体想象,又要求能有客观认识的精确度,这就自然走向自然科学的客体描述。只不过就像物理学决不能仅止于分类,电影符号学很快就来到了分类瓶颈。那么,它要像热奈特那样走向“繁琐哲学”吗?显然很难,因为他自己后来也不再搞文本分类,而是回到古典美学去了。或者,它要像贝路那样借助心理分析吗?这也有困难,特别是弗洛伊德的这门科学日益被认为是伪科学。再或者,它能像巴特那样走向解构的内含观,对一切影像都只要看主观偏爱的刺点或第三层意义吗?不幸的是,这种“内含”取向的论文极难通过学位审查的科学关卡。
于是,学界的小社会自然地联系起整个大社会。地理大发现与牛顿爵士成名以来,科学界固然需要社会的财务支持,社会同样迷漫着崇高的自然科学主义。1970年代后的法国,巴特转向那种脱离社会现实的自恋式论文,加上电影符号学出现研究瓶颈,以及社会科学界一向避讳符号学,这就使得后者在社会需求与学术市场上快速下坠。结果,一切就像安德鲁谈到国际市场上的法国理论时,要欣慰于美、英、德等国大学“已变得自主,不再要靠法国的新理论了。(19)”究其原因,实因学术论文已响应了女性主义、文化研究等等更广大的市场取向。唯若再深究其原因,实则一为法国符号学只行于文艺学界,而见弃于其社会科学界;二为符号学理论又多又杂,而其话语分析的逻辑描述常极枯燥乏味;三为女性主义等学科的理论虽少,却可借用一般社科方法而能重写所有历史——这将是何等庞大的论文市场!
但是,社会除了与学术市场的关系外,它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电影理论?或换个方向说,它和电影理论能有什么样的关系?再进一步说,究竟该如何看待电影理论史?我们将需要专文论述这个问题,特别是在基于电影理论史实存延续性的鳞迭机制,足以重组一张理论发展史蓝图,让理论在“破裂中的延续”;唯在此只能做出简短的检讨以利未来的重建,这些问题的提出也仅在于抛砖引玉地引发学者、学子们共同深思。
注释:
①F. Casetti, Les théories du cinéma depuis, Trad. par S. Saffi; Paris, Nathan, 1999.
②“破裂”(Rupture)是阿尔都塞的老师巴契拉(G. Bachelard)的用法,“断裂”(Coupure)则是阿尔都塞自己的用法。尽管在法文的原意里,Rupture是打破、决裂,而Coupure则是割伤、伤口,因而实际上Rupture的意义要比Coupure严重得多;但因为阿尔都塞给自己的术语提出了许多绝对性的革命性条件,所以断裂说变得远比破裂说更为强势,也因此在本论文里我们即袭用中文的传统区隔:“破裂”的决裂性意义要远低于“断裂”。
③这种说辞以“介入”现实政治最具代表性,唯亦受到不少批判。战时曾去法国南方山区参加游击队的哲学家尚凯维奇(VJankélévitch)即为提出批判的代表性人物。根据他要求《解放报》在其死后才发表的访问,他揭露了那些存在主义哲学家,曾于战时有哪些懦弱可耻的行为,并明言他们在战后强调批判地“介入”政治,实际上只是种梦魇下的荒谬反射:问题在真正有生命危险时不敢介入,只有在和平与安全中才敢谈介入后的新本质。
④本专辑大部分文章后来都被收入巴赞的Qu'est-ce que le Cinéma?,该书再版并加图改版多次;中文版《电影是什么?》由崔君衍翻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
⑤E. Leach.列维-史特劳斯.黄道琳译.台北:桂冠出版社,1970.P115.
⑥M. DUFRENNE: Pour lHomme,Paris, Seuil, 1968. p31.
⑦C. Metz: "L'énonciation impersonnelle ou le site du film". Vertigo, n.
1, 1987.p25-34.
⑧我们在这引论里并未多谈1968年的五月风暴。诚然,左派知识分子一直喜欢夸耀学潮的胜利果实;唯究其实,法国并不存在类似越战的生命威胁,从而相比较之下始终只是茶壶内的风暴;此外,整个风暴源自毛派学潮带出的左派工潮,虽然瘫痪了国家好几个月,却因而造成接下来国会改选的右派狂胜。换句话说,68年风暴的结果虽然促使政府更改若干官僚机制;但纯就政治面来看,实为左派得不偿失的大败格局。相关信息请参阅拙译:《雷蒙·阿弘》。
⑨同⑤,P105.
⑩这里的语言(Langue)指中文、法文这样的自然语言,也各有其语法;语机活动(Langage)指的是产生语言的天生机能与进行言语的社会活动,它们显然超过了自然语言的语法层次。
(11)福柯在《必须保卫社会》一书中,提到这类权力战争论时,特别强调要颠倒克劳塞维兹的名言,将“战争只是政治的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改为“政治只是战争的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然而对克劳塞维兹来说,战争不但只是“政治交往”的诸多手段之一,政治权力也绝非只有一种压迫机制,更别说绝不会将一般斗争视同战争了。
(12)“乌托邦现实主义”意谓可以将生活策略与解放政治逐步落实,并以为这样就能在现实世界实现乌托邦理想,从而无须寄望以激烈的行动去妄图会牺牲重大,并且是实际不可行的未来乌托邦。纪登斯的这套理论后来被英国政治社会学界称之为“文化政治”。
(13)这里特别指德里达提出分解并去除结构中心的解构主义,以及巴特谈摄影时的“刺点”论与谈电影时的“第三层意义”。
(14)R. Aron著.论治史.冯学俊、吴鸿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3.P231.
(15)同①,P21.
(16)P. Bourdieu著.李猛、李康译.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北京:中央编译社,1998.P15-18.
(17)同①,P24.
(18)R. Barthes, Le degré zéro de l'écriture
上一篇:合肥与杭州城市更新的比较研究
下一篇:餐饮企业文化的创新之路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