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若辛夷——浅谈王维的自然观_山水诗
论文摘要:在山水诗中,诗人的自然观无疑在根本上决定着作品的风格和境界。直接由诗人的自然观来切入作品,无疑可以更直观地窥见诗人的心理结构,从而更好地领解其自然诗歌的无限韵味和精神内涵。本文将王维自然观的构成分为三个方面:还自然以本然的面目,以自然为知己和皈依,从自然中体悟生命本真。
论文关键词:王维,山水诗,自然观
王维诗歌题材众多,且各种题材均多佳作,但是其美学思想、艺术成就及深远影响主要集中在山水诗中,在山水诗的发展上有着独特的贡献和意义。其山水诗歌历来为心倾自然的人们所盛赞,今人李泽厚亦叹赏道:“如此天衣无缝而有哲理深意,如此幽静之极却又生趣盎然,写自然如此之美,在古今中外所有诗作中,恐怕也数一数二了。”那么,创作了如此卓越而隽永的诗歌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位诗人?在那至美的自然之境的深处,又涵纳着诗人怎样的一颗自然之心呢?这些问题无不令古今读者油然赞叹的同时,更想要真切地走近诗人的精神世界……
从总体上看,学术界对于诗人王维的研究,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热潮至今,已经涉及了几乎所有的方面,主要可分为编年、版本、作品、文化研究四大类。众多关于诗人道家和佛禅思想的论述,在某种角度上都与诗人的自然诗歌特色的形成紧密相关,但是,对于这样一位卓越山水诗人的自然观构成的专门性研究,笔者认为是很欠缺的。自然观,简而言之就是人对自然界以及自身与自然界之间关系的认识。在山水诗中,诗人的自然观无疑在根本上决定着作品的风格和境界。直接由诗人的自然观来切入作品,无疑可以更直观地窥见诗人的心理结构,从而更好地领解其自然诗歌的无限韵味和精神内涵。
体现在诗作中的王维自然观,其主要特点简而言之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还自然以本然的面目,以自然为知己和皈依,从自然中体悟生命本真。
一、以本然之目静观自然
人对事物的认识能力的有限,不仅是受制于客观因素,更不乏主观因素的“自缚”。这“自缚”简而言之就是一种自我的“成心”或偏执。人情的是非好恶和以“我”为主的衡量标准,不仅会给万物以有形无形的干扰,同时也会使自己感到外物的牵挂、滞碍,被困于“自我的封界”,而看不到外物的自然之性。从观世的角度上说,庄子所言的“逍遥”就是驱逐了“成心”之缚,而使自心无挂无碍、外物自然而然的精神境界。欲得此“逍遥”,则“莫若以明”,首先所要凭借的便是一个本然的观世视角,一双赤子之目,以消除人主观的成心和武断的偏见,消解自我中心主义,解除人对万物的立法权。而这“本然”,正是本文所要讨论的诗人王维之自然观的根本特点。以诗为证: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瓣瓣辛夷之花,在此无言而无意地“泄露”着诗人的自然之思,纯净而清明地“倒映”出诗人观照自然的目光。亘古幽谧的深谷中,花儿默默地开开落落,自尝着生命的轮回无歇。诗人的眼睛与之相遇于一瞬,心灵蓦然与之犀犀相契,于是油然地将这刹那间的生命之景“绘”于笔端,尺幅之间默响着自然生命的动息,一千年多年后依然令“观”者们不禁凝心若悟。
这是一幅令有心者冷暖交织的画面。冷,是对生命体存在的独立与孤寂的感味,自然物如此,人何尝不如此?而暖,是因孤寂之中有一根温馨的牵系,系于这微小的生命体与那无形的天地之大“道”之间。庄子说“物物者与物无际”,未尝不可以理解为——那孕生了万物的生命之“道”与每一个具体的生命个体之间是没有界限的,息息相通的。透过眼前这微小的生命个体,心灵便可直抵那无形的天地大“道”。王维笔下的自然诗句往往就是如此,简致,闲淡,却又具有极其深厚的涵蕴。每一个浸润在这些作品中的人,都可以从中体认到那个隐匿其后的生命之“道”的神秘气息,感触到那种最深层的脉动。《辛夷坞》无疑是其中的卓越之作,如李泽厚所说“就在这对自然的片刻直观中,你却感到了不朽者的存在。运动着时空景象似乎都只是为了呈现那不朽者……凝冻着的永恒。那不朽,那永恒似乎就在这自然风景之中,然而似乎又在这自然风景之外。”古人心中的天地大“道”当然是不朽的永恒。
同时,这种“冷暖交织”也是诗人笔下景物自在自足的一种表现,它们既是自然界中的独立存在,又与大自然交融一体,无智无求,任运随化。诗人只是将景物直现在读者目前,而“不以主观的情绪或知性的逻辑介入去扰乱眼前景物内在生命的生长与变化的姿态”,只令“景物自然兴发与演出”。
以本然的视角观物,在此又可称为“以物观物”。“以我观物”与“以物观物”这对概念,最初由宋代理学家邵雍在《皇极经世绪言观物外篇》中提出:“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后来王国维《人间词话》以此论诗词境界:“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以物观物”消解了自我中心、人类中心的偏执,将自己的智识忘掉,让主体隐退,“虚以待物”,任由万物自由兴发。这首令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的《辛夷坞》无疑是“以物观物”的楷式之作。诗人无不在用自心去体验那弥漫于整个宇宙之间的生命感,体验万物的生命节奏与韵律,使身心皆与山水自然发生奇妙的融合。
二、以相契之心皈依自然
钱钟书说:“人于山水,如好美色;山水于人,如惊知己”。事实上,山水自然也未尝不可被人视为相契于心的“知音”。
具有敏锐的感知天赋的诗人,在面对那无智而纯朴、无言而深邃的自然界之时,往往可以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与之相认,同时会心地感受那种与自然生命共同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同律同构。可以说,自然界中那些自然的自由生命,在同样具有生命的主体心里产生了一种契合感。以“纷纷开且落”一景为例,它“在瞬息间展示出生命的整体和全过程,通过同构和共鸣的作用,使主体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生命体毕生可能经历的快乐。”此外,自然景物的某些特殊情境也可以在心灵中唤起一种与之对应的情调,伫立于辛夷坞的诗人,恍若已在辛夷花的幽幽淡淡之中“心凝形释”,已与那绝尘脱俗的花树一起,遗世而独立。这种相契的状态或者说“亲切感”,是人与自然之间情感碰撞交流的条件,在王维诗作中的体现是不胜枚举的,如:“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登河北城楼作》)、“曾是厌蒙密,旷然消人忧”(《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盘曲》)、“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戏题盘石》)、“高馆临澄陂,旷望荡心目”(《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四首之四》)、“野花愁对客,泉水咽迎人”(《过沈居士山居哭之》)、“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华子冈》)等等。同样也是基于心中对于自然界的这种“亲切感”,诗人才能够把山水作为精神家园,在山水间寻找精神的寄托、生命的安顿与止泊。
关于这种人对自然的皈依问题,李泽厚曾在《华夏美学》里说:“在‘道不行’、‘邦无道’或家国衰亡、故土沦丧之际,常常使许多士大夫知识分子追随漆园高风,在老、庄道家中取得安身,在山水花鸟的大自然中获得抚慰,高举远慕,去实现那种所谓‘与道冥同’的‘天地境界’。”而笔者以为,这种对“天地境界”的追求、对自然的精神家园的皈依,并不一定缘于理想之挫折的促发,正如个人对宗教的皈依并不一定要出于人生逆境的激发,而是可以只关信仰,可以只是基于个人的思想认识倾向。朱光潜先生说:“在物我同一中物我交感,物的意蕴深浅常和人的性分深浅成正比例。深人所见于物者深,浅人所见于物者浅。”这里所谓“性分”之深人,可以说就是象王维这样的天机清妙者,也就是康德和叔本华所提的“纯粹无欲之我”,和王国维所说的能出离利害之关系的天才。
王维研究者王志清也就诗人的性情对其自然观的影响有所表述:“诗人之性情独好寂素淡幽、精微清丽的‘纯’,花自开自落,鹭自上自下,云自聚自散,山自闲自适,闲适的人生内容与审美内容高度的一致性了,其诗中的意象,成为其虚静精神对生活和外物‘虑化’的产物。而与其超然心态同形同构的外物对象,呈现出真原面貌,生命与自然神遇而作感性的化合。”是的,只有自由的灵魂,其内在生命才能与水流花落形成高度的默契。从这个角度说,诗人内心所向往的精神家园便是一个可以包容自由灵魂、本然灵魂的处所。
在简说了王维以自然为知音、为精神皈依之所的主观基础之后,再看诗人这种皈依倾向在实际作品中的体现,在此就必须提到王维诗中一个极其常见的意象——“云”,这恰是一个与自由十分形似,又与回归紧密相联的自然物。细读王维诗集便会发现诗人常用的一个诗歌意象链,简单地表示就是:暮——(归)——云。在诗人笔下的黄昏之景中,往往有“归鸟”和“云”的意象,还常提及闭门掩扉的情景,无疑地寄寓着诗人的欲求回归之心。归向何处呢?宇文所安先生所说切实:“在王维诗中,回归的目标通常是一种寂静无为的形态:他选择的是将自己与现实世界分离,而不是以放任行为显示对世俗礼法的蔑弃。”体会诗人的这些日暮诗,确乎可以觉察诗人欲“与现实世界分离”的意愿,并且这种分离正是以白云为隔。辋川,这个令诗人感到了会心适意的地方,便是一个“在白云中的世界,即用白云和凡俗隔开的世界。”细读诗人有关云的诗句便会发现,这个自然物俨然已成为诗人心中的一个分界碑的象征,一个抚慰性的精神寄托,或者可以说是诗人幻想中的精神家园。所谓“白云心”无疑可指代归依之心。关于归依,《老子》云:“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朱光潜说“静穆”便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由此就更易了解王诗自然景象中一以贯之的“静”了,“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过香积寺》)、“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我心素以闲,清川澹如此”(《青溪》),“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登河北城楼作》)……这些无不是诗人在心之“静”寂之中对天地自然的“聆听”和沟通。
三、在自然中体认生命的本真
正是在本然视角的基础上,在为精神寻求皈依的意愿下,诗人异常真诚地注视自然,用心倾听大自然的话语,顺应和“维护”着自然物自然而然的状态,从而体验到其内在生命与自然生命的静寂一律,进入到物我无碍的生命状态。也正是在这种生命状态下,诗人得以体认生命体原初的本真。
何谓“本真”?“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此之谓也。《庄子渔父篇》中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可以说这“真”就是自然而然的状态,返于“真”是道家的生命理想,它“要求人们不断地从各种人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感受人与自然融通的无尚快慰,体验宇宙生命自由自在的无限乐趣,从而达到人与宇宙生命的完全契合,使自我复归于真实生命的本体。”人与自然之物的内在生命共同存在于天地自然之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但是那种生命的原初本真状态在人为之“伪”日益深厚的蒙蔽下,在人世被遗失,唯在无言无智的自然界中得以寄存。于是,人们往往在息心观照自然界时,才有可能暂时驱除人之伪,复“观”生命的本真状态,事实上也是复“观”那个被失落了的、被尘心掩蔽了的他自己的内在生命。所以,自古以来的自然山水诗中往往涵蕴着一种生命意识。
这种生命意识在特定的题材中有非常典型的体现,例如关于黄昏题材的诗歌。作为昼夜的临界点,黄昏所代表的是一种时间意识,夕阳的陨落往往让善感的诗人联想到个体生命的非永恒性。同时,作为光明与黑暗的临界点,黄昏这一意象又被远古时代的民众赋予了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的的原始情感,从而使得黄昏成为一个凝结古人生命意识的原型意象。由此,“黄昏”意象在王维诗集中的大量出现,也成为诗人敏感的生命意识的证明。由于诗人擅以本然的目光看待自然物,善于抵达主客合一的物化之境,所以他更容易以自我生命去契合宇宙生命,去感应自然万物的生命之流,从而使其“心镜”上更容易映照出生命的本真之态。
以上所说的王维自然观的三方面,是无可分离的。以本然的视角观自然是诗人畅飨自然的根本条件,它不仅是主体欲得脱世绝尘之景色所必备的眼光,也宣告着自然物在诗人心中独立的地位和自在自足的形象,是主客无隔互见的前提。正因为诗人目遇和感味到了那脱世绝尘之境,所以欲求止泊的心灵才怀着知音之喜而移舟于自然。若无这本然的视角,又怎能从自然界微小而无言的存在物中解读出生命的本真意蕴?在探悉了诗人的自然观之后,便可知王维笔下的“辛夷”之美,便可知王维山水诗之“美若辛夷”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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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本文所引的王维诗歌均出自《王维集校注》,陈铁民,中华书局,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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