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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政治品节的见证——顏延之《陶徵士诔并

发布时间:2015-07-09 10:24

提要

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是認識陶淵明的人描寫陶淵明的唯一今存文獻,具有珍貴的歷史、思想和文學價值。顏延之是陶淵明的摯友,延之內心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因此能同情地瞭解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品節。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有晉徵士陶淵明”的稱謂,表達了陶淵眀認同晉朝、是晉遺民,不認可劉宋、拒絕與劉宋合作的事實,顏延之及陶淵明生前友好給予陶淵明“靖節徵士”的諡號,表達了陶淵明堅守晉遺民的政治節操。《陶徵士誄並序》記述了陶淵明對劉宋政權政治無道的判斷,描寫出了陶淵明澹泊心、自由心徹底覺悟的形象,艱苦地從事躬耕和編織以維持生活的形象,以及密切關注現實政治,告誡朋友直言不諱的形象。

關鍵字:顏延之 《陶徵士誄並序》 陶淵明 政治品節

abstract: yan yanzhi, tao yuanming’s bosom friend, writes tao zheng shi lei bing xu(《陶徵士诔並序》), which is the only existent literature of describing tao yuanming by his friends, and so the article has precious values in history, ideology and literature. as yan yanzhi sympathizes with dongjin dynasty and resents liuyu’s usurpation and regicide, he is able to understand tao yuanming’s political personality during the period between jin and liusong dynasties. the title  “you jin zheng shi tao yuanming”, adopted by the writer in this article, indicates the fact that tao yuanming claims himself as a loyal citizen of jin dynasty although it has been replaced by liusong dynasty, and the fact that he does not approbate liusong dynasty and so refuses to cooperate with it. “jing jie zheng shi”, a title given after his death by tao yuanming’s friends, including yan yanzhi, reveals that tao yuanming has been holding onto the political personality as an offspring of people in jin dynasty. the literature of tao zheng shi lei bing xu not only narrates tao yuanming’s opinion on political corruption in liusong dynasty, but also depicts tao yuanming as a person who has many specific characters: yearning for liberty with indifference to fame and wealth, engaging hard in both cultivation and weaving in order to make a living, paying close attention to current politics, and giving his friends direct cautions with neither hesitation nor taboos.

key words: yan yanzhi tao zheng shi lei bing xu tao yuanming  political personality

目錄

一、陶顏之交誼

二、顏延之在晉宋之際的真實態度

三、《陶徵士誄並序》“有晉徵士陶淵明”之稱謂與

“靖節徵士”之諡號

四、《陶徵士誄並序》之微言

五、《陶徵士誄並序》所描述的陶淵明形象

               

宋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

 

夫璿玉致美,不為池隍之寶;桂椒信芳,而非園林之實。豈其樂深而好遠哉?蓋云殊性而已。故無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隨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而綿世浸遠,光靈不屬,至使菁華隱沒,芳流歇絕,不其惜乎!雖今之作者,人自為量,而首路同塵,輟途殊軌者多矣,豈所以昭末景、泛餘波乎?

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南嶽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少而貧苦,居無僕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勤匱。遠惟田生致親之議,追悟毛子捧檄之懷。初辭州府三命,後為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於是乎遠。灌畦鬻蔬,為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心好異書,性樂酒德。簡棄煩促,就成省曠。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歟?有詔徵著作郎,稱疾不赴。春秋六十有三,元嘉四年某月日,卒於尋陽縣柴桑里。

近識悲悼,遠士傷情,冥默福應,嗚呼淑貞!夫實以誄華,名由諡高,苟允德義,貴賤何算焉?若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諡典》,無愆前志,故詢諸友好,宜諡曰靖節徵士。

其詞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豈伊時遘,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遙集。韜此洪族,蔑彼名級。睦親之行,至自非敦。然諾之信,重於布言。廉深簡潔,貞夷粹溫。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詭時則異,有一於此,兩非默置。豈若夫子,因心達理。畏榮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虛禮,州壤推風。孝惟義養,道必懷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祿等上農。度量難鈞,進退可限。長卿棄官,稚賓自免,子之悟之,何早之辨。賦辭《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陳書綴卷,置酒弦琴。居備勤儉,躬兼貧病。人否其憂,子然其命。隱約就閑,遷延辭聘。非直明也,是惟道性。糾纆斡流,冥漠報施。孰云與仁,實疑明智。謂天蓋高,胡愆斯義?履信曷憑,思順何置?年在中身,疢惟痁疾。視化如歸,臨凶若吉。藥劑弗嘗,禱祠非恤。傃幽告終,懷和長畢。嗚呼哀哉!敬述靖節,式尊遺占:“存不願豐,沒無求贍。省訃卻賻,輕哀薄斂。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嗚呼哀哉!

深心追往,遠情逐化。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簷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眾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徽音永矣,誰箴余闕?嗚呼哀哉!仁焉而終,智焉而斃。黔婁既沒,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塵往世。旌此靖節,加彼康惠。嗚呼哀哉![1]

 

顏延之是陶淵明的摯友。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是認識陶淵明的人描寫陶淵明的唯一今存文獻,具有珍貴的歷史、思想和文學價值。除唐六臣《文選》註以外,歷來對顏《誄》的研究甚少,其價值猶有待進一步認識。

關於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品節,自齊沈約《宋書·陶潛傳》記述陶淵明為晉遺民以後,歷代學者多表示認同。現代以來,則認識分歧,認為陶淵明品格超然,不在乎晉宋之際的政治現實,無所謂是非的看法,似已成為主流。但是,祇有瞭解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態度,才能瞭解此一段文學史的真實。

根據《述酒》、《讀史述》等陶詩及《世說新語》等史料可知,在陶淵明及當時人心目中,東晉再造,君臣齊心合力,抗禦外侮,使南中國不亡於五胡;東晉明帝與王導君臣能夠正面反省西晉早期的陰暗歷史,表示慚愧,體現出一種政治自新的態度;在中國傳統價值尺度衡量下,東晉再造時期的這些政治行為,皆是政治道德之體現(用今語表之,即政治合法性的取得)。而劉裕篡晉之無道,則不僅在於沿襲魏晉以來篡奪之故事,尤在於首先開篡弑之惡例。故陶淵明及當時人,往往懷抱同情東晉滅亡、痛憤劉裕篡弑的心情[2]。

本文擬考察顏延之與陶淵明之交誼,顏延之在晉宋之際的真實政治態度,顏《誄》所書“有晉徵士陶淵明”之稱謂、“靖節徵士”之諡號,顏《誄》所含藏的一系列政治微言,及其所描述的陶淵明形象,旨在通過這份見證人的實錄,進一步瞭解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品節。不當之處,期待方家指正。

 

一、陶顏之交誼

陶淵明、顏延之交誼甚深。此是中國文學史上之一段佳話。

《宋書》卷九十三《陶潛傳》:

 

   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3]

 

《文選》卷五十七顏延年《陶徵士誄並序》唐李善註引宋何法盛《晉中興書》:

 

延之為始安郡,道經尋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達昏。及淵明卒,延之為誄,極其思致。[4]

 

案:根據以上史料記載,陶淵明、顏延之的交往,前後有兩度,皆是在晉安帝義熙元年(405)淵明棄官歸隱尋陽(今江西九江)之後。顏《誄》最後一段文字,回憶二人之交往,其中兩節文字,當分別是此兩度交往之記述。

陶顏第一度交往,是在義熙十一年(415)至十二年,如《宋書·陶潛傳》所述“顏

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此度交往時間較長,因為延之供職尋陽約一年左右[5],故可與淵明從容來往,甚至比鄰而居,聚談甚多。顏《誄》“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簷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一節文字,即指此度交往。時猶在晉世,延之亦僅三十二、三歲,閱世尚未甚深。

第二度交往,是在宋武帝永初三年(422)延之被貶出為始安(今廣西桂林)太守道經尋陽時,與淵明延盤桓留連[6]。此度交往時間較短,因為延之是赴任路過尋陽,但也不至於太倉促,至少有幾天時間與淵明天天聚談,如《宋書·陶潛傳》所述延之“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毎往必酣飲致醉”,及宋何法盛《晉中興書》所述“延之為始安郡,道經尋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達昏”。時延之三十九歲,已經歷劉裕篡晉弑帝、延之與廬陵王義真及謝靈運遭權臣猜忌而被貶出等國家與個人命運之滄桑劇變。兩人交談內容,亦較過去深刻。顏《誄》“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眾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一節文字,當指此度晤談。

繆鉞先生《顏延之年譜》以“自爾介居”至“榮聲有歇”連讀,認為“所言當指此兩年(義熙十一至十二年)中情事” [7],似未注意到其中“念昔宴私”以下應為另起一節。此節所記淵明“哲人卷舒,布在前載”之語,是用《論語》“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之典,表示現實政治“邦無道”;淵明“獨正者危”,“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之語,是指延之政治處境險惡而有性命危險。據《宋書》卷七十三《顏延之傳》及相關文獻,延之在晉時一路順風並無性命之虞,入宋後得罪權要始有性命之虞(廬陵王義真聰明愛文義,與謝靈運、顏延之交好異常,及永初元年劉裕篡晉時義真意色不悅,引起權臣徐羨之等猜忌,永初三年將義真、靈運、延之貶出,即是有性命之虞。義真、靈運後來先後俱被劉宋殺害);顯然,淵明這些話語所指情事皆當是在宋時而非晉時。由此可知,顏《誄》自“念昔宴私”至“榮聲有歇”一節文字,當是指宋永初三年之晤談而非指晉時之晤談。

淵明於延之,誼屬師友之間。顏《誄》述淵明告誡延之云“吾規子佩”,即可表明此點。延之佩服淵明,是由於淵明的第一等人品和第一等文學成就。淵明賞識延之,當是由於延之正直真誠的人品,和傑出的文學才華。

顏《誄》評價淵明人品,云“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又云“道必懷邦”,又云“非直明也,是惟道性”,又云“仁焉而終,智焉而斃。黔婁既沒,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塵往世”,可見顏《誄》是用道和歷史的極高標準來評價淵明,認為淵明是第一等人品。

顏《誄》雖然未對淵明的文學成就作出直接評價,實際則是以妙用淵明詩文大量今典的特殊方式,對淵明的文學成就作出了評價。顏《誄》“夷、皓之峻節”,“夷、皓”用淵明《感士不遇賦並序》“故夷、皓有安歸之歎”[8],“峻節”用淵明《飲酒》第二首“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9],及《詠貧士》第五首“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10];顏《誄》“南嶽之幽居者”,“南嶽”用淵明《述酒》“素礫皛修渚,南嶽無餘雲”[11],及《飲酒》第五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12],“幽居”用淵明《答龐參軍》“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13],及《答龐參軍並序》“豈無他好,樂是幽居”[14];顏《誄》“弱不好算,長實素心”,用淵明《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15],及《移居二首》“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16];顏《誄》“後為彭澤令,棄官從好”,用淵明《歸去來兮辭》“彭澤去家百里”,“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自免去職”[17],及《詠貧士》第五首“即日棄其官”[18];顏《誄》“心好異書,性樂酒德”,“心好異書”,用淵明《移居二首》“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19],及《五先生傳》“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20],“性樂酒德”,可謂用淵明詩文之典甚多,如《止酒》“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21],《九日閒居》“酒能袪百慮”[22],《飲酒》第十四首“酒中有深味”[23],及《五先生傳》“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24];顏《誄》“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孤生”用淵明《飲酒》第四首“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25],“人固介立”,用淵明《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總髮抱孤介,奄出四十年”[26],《詠貧士》第六首“介然安其業,所樂非窮通”[27],及《飲酒》第十九首“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28];顏《誄》“望古遙集”,用淵明《和郭主簿二首》“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29];顏《誄》“畏榮好古”,用淵明《感士不遇賦》“望軒唐而永歎,甘貧賤以辭榮”[30],及《五先生傳》“不慕榮利”[31];顏《誄》“子之悟之,何早之辨”,用淵明《歸去來兮辭》“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32],及《感士不遇賦》“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悟者,覺也)[33];顏《誄》“賦辭《歸來》,高蹈獨善”,用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34];顏《誄》“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用淵明《自祭文》“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柴門,事我宵晨”[35],及《歸園田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36];顏《誄》“陳書輟卷,置酒弦琴”,用淵明《和郭主簿二首》“息交遊閑業,臥起弄書琴”[37],《答龐參軍並序》“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38],《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39],及《歸去來兮辭》“樂琴書以消憂”[40];顏《誄》“非直明也,是惟道性”,用淵明《感士不遇賦》“咨大塊之受氣,何斯人之獨靈?稟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受氣之靈,是謂道性)[41];顏《誄》“視化如歸”,及“遠情逐化”,用淵明《形影神》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42],及《歸去來兮辭》“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43];顏《誄》“宵盤晝憩,非舟非駕”,用淵明《停雲》“願言懷人,舟車靡從”[44];顏《誄》“仁焉而終”,用淵明《詠貧士》第四首“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45]。祇有對淵明詩文愛之至深,寢饋至深,才能妙用淵明詩文大量今典如此嫺熟、貼切,如數家珍。此實際是延之對淵明文學成就之極高評價[46]。

何法盛《晉中興書》言:“及淵明卒,延之為誄,極其思致。”延之如果不是對淵明詩文愛之至深、寢饋至深,何能如此“極其思致”。

顏延之是陶淵明的見證人。顏《誄》所描述的陶淵明品格,來自親眼見證淵明其人,和熟習淵明詩文作品

 

二、顏延之在晉宋之際的真實態度

瞭解顏延之在晉宋之際的真實態度,須注意三件事實。第一,是自晉恭帝元熙元年(419)至宋武帝永初三年(422)間顏延之、謝靈運與廬陵王義真的交誼[47],及義真、靈運內心反對劉裕篡晉的態度。第二,是宋文帝元嘉四年(427)顏延之所作《陶徵士誄並序》語及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品節的微言。第三,是元嘉十三年(436)顏延之拒絕參與劉宋虛偽地為晉恭思皇后舉行的葬禮。

《宋書》卷七十三《顏延之傳》:  

 

顏延之字延年,琅邪臨沂人也。……後將軍、吳國內史劉柳以為行參軍,因轉主簿,豫章公世子中軍行參軍。……宋國建,奉常鄭鮮之舉為博士,仍遷世子舍人。高祖受命,補太子舍人。……徙尚書儀曹郎,太子中舍人。……

廬陵王義真頗好辭義,待接甚厚,徐羨之等疑延之為同異,意甚不悅。少帝即位,以為正員郎,兼中書,尋徙員外常侍,出為始安太守。……

元嘉三年,羨之等誅,徵為中書侍郎,尋轉太子中庶子。頃之,領步兵校尉,……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云:“天下之務,當與天下共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甚激揚,每犯權要。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家吏。”湛深恨焉,言於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蓋自序也。湛及義康以其辭旨不遜,大怒,時延之已拜,欲黜為遠郡,太祖與義康詔曰:“降延之為小邦不政,有謂其在都邑,豈動物情,罪過彰著,亦士庶共悉,直欲選代,令思愆里閭。猶復不悛,當驅往東土。乃志難恕,自可隨事錄治。殷、劉意咸無異也。”乃以光祿勳車仲遠代之。

延之與仲遠世素不協,屏居里巷,不豫人間者七載。……晉恭思皇后葬,應須百官,湛之取義熙元年除身,以延之兼侍中。邑吏送劄,延之醉,投劄於地曰:“顏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48]

 

唐許嵩《建康實録》卷十二宋太祖文皇帝元嘉十三年:

 

秋七月己未,零陵王太妃禇氏殂,追崇為晉皇后。九月……辛未,附葬晉思恭皇后於沖平陵,備物一如晉典。有司求晉除身以兼葬職,時前永嘉太守顏延之廢處於家,劄取延之兼侍中,延之投劄於地曰:“顏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鬼!”遂不行。[49]

 

《宋書》卷六十一《武三王·廬陵孝獻王義真傳》:

 

        年十二,從北征大軍進長安,……及關中平定,高祖議欲東還,而諸將行役既久,咸有歸願,止留偏將,不足鎮固人心,乃以義真行都督雍涼秦三州之河東平陽河北三郡諸軍事、安西將軍、領護西戎校尉、雍州刺史,太尉諮議參軍京兆王修為長史,委以關中之任。高祖將還,三秦父老詣門流涕訴曰:“殘民不沾王化,於今百年矣,始睹衣冠,方仰聖澤。長安十陵,是公家墳墓,咸陽宮殿數千間,是公家屋宅,舍此欲何之?”高祖為之愍然,慰譬曰:“受命朝廷,不得擅留。感諸君戀本之意,今留第二兒,令文武賢才共鎮此境。”臨還,自執義真手以授王修,令修執其子孝孫手以授高祖。……及置東秦州,父老知無復經略隴右、固關中之意,咸共歎息。而佛佛

虜寇逼交至。……高祖遣將軍朱齡石替義真鎮關中,使義真輕兵疾歸,……賊追兵果至,騎數萬匹,……至青泥,後軍大敗,……義真在前,故得與數百人奔散。日暮,虜不復窮追。義真與左右相失,獨逃草中。中兵參軍段宏單騎追尋,緣道叫喚,義真識其聲,出就之,曰:“君非段中兵邪?身在此。”宏大喜,負之而歸。義真謂宏曰:“今日之事,誠無算略。然丈夫不經此,何以知艱難。”……

永初元年,封廬陵王,食邑三千戶,移鎮東城。高祖始踐阼,義真意色不悅,侍讀博士蔡茂之問其故,義真曰:“安不忘危,休泰何可恃。”明年,遷司徒。高祖不豫,以為使持節、侍中、都督南豫豫雍司秦並六州諸軍事、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豫州刺史,出鎮歷陽,未之任而高祖崩。

義真聰明愛文義,而輕動無德業。與陳郡謝靈運、琅邪顏延之、慧琳道人並周旋異常,云得志之日,以靈運、延之為宰相,慧琳為西豫州都督。徐羨之等嫌義真與靈運、延之暱狎過甚,故使范晏從容戒之。義真曰:“靈運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鮮能以名節自立者。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於悟賞,故與之遊耳。”……而少帝失德,羨之等密謀廢立,則次第應在義真,以義真輕訬,不任主社稷,因其與少帝不協,乃奏廢之,……乃廢義真為庶人,徙新安郡。……景平二年六月癸未,羨之等遣使殺義真於徙所,時年十八。[50]

《宋書》卷六十七《謝靈運傳》:

 

謝靈運,陳郡陽夏人也。祖玄,晉車騎將軍。……襲封康樂公,食邑三千戶。……高祖受命,降公爵為侯,食邑五百戶。起為散騎常侍,轉太子左衛率。……廬陵王義真少好文籍,與靈運情款異常。少帝即位,權在大臣,靈運構扇異同,非毀執政,司徒徐羨之等患之,出為永嘉太守。……以為臨川內史,加秩中二千石。在郡遊放,不異永嘉,為有司所糾。司徒遣使隨州從事鄭望生收靈運,靈運執錄望生,興兵叛逸,遂有逆志。為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追討禽之,……太祖詔於廣州行棄市刑。臨死作詩曰:“龔勝無餘生,李業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淒淒淩霜葉,網網沖風菌。邂逅竟幾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獲岩上泯。”詩所稱龔勝、李業,猶前詩子房、魯連之意也。時元嘉十年,年四十九。[51]

 

案:第一,由廬陵王義真少年時參與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晉軍擊敗後秦收復長安的北伐,親眼看見三秦父老哭訴思念王化、盼望王師的情景,經歷義熙十四年被夏赫連勃勃擊敗,出生入死、草間幸免的艱難,及義真所說“今日之事,誠無算略,然丈夫不經此,何以知艱難”,可知義真是從這些撼動人心的親身經歷,深知時代之艱難,能反省自己之不是,其為人正直,有志氣、有器識。由“義真聰明愛文義”,“廬陵王義真頗好辭義,待接(顏延之)甚厚”,“廬陵王義真少好文籍,與靈運情款異常”,則可知義真少年時代那些撼動人心的親身經歷,與他後來異常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有密切關係。義真是從異乎尋常的親身經歷來接受中國文化的,因此承受中國文化之教化甚深。

第二,義真承受中國文化教化甚深,與謝靈運、顏延之的影響幫助,有密切關係。故此三人之友誼,具有共同的文化教養和理想,非同尋常交好可比。

第三,由永初元年(420)劉裕篡晉時“義真意色不悅,侍讀博士蔡茂之問其故,義

真曰:‘安不忘危,休泰何可恃’”,可知義真內心反對其父篡晉。 

當義真意色不悅,茂之問其故,義真所說“安不忘危,休泰何可恃”,乃是義真引起警惕,掩飾真情之語。

義真內心反對其父篡晉,是由於傳統的是非立場,是由於為人正直,深受中國文化之教養。應該說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篡奪者之親屬後輩不滿前輩的行為,並非祇有廬陵王義真。在義真之前,即有東晉明帝對司馬氏篡魏的陰暗歷史表示羞恥。

第四,由元嘉十年(433)謝靈運拒捕詩“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及《臨終詩》“龔勝無餘生,李業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可知靈運內心痛憤劉裕篡晉,其屈身仕宋實非心甘情願。

第五,永初元年劉裕篡晉,永初二年劉裕殺害晉恭帝,並製造了恭帝善終、自己為恭帝舉哀的雙重騙局[52];由元嘉十三年(436)劉宋虛偽地以百官為晉恭思皇后舉行葬禮,命顏延之參加,延之乘醉投劄於地曰“顏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可知晉亡十六、七年來,延之內心始終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並為自己背晉仕宋而深感慚愧,其屈身仕宋,實非心甘情願。

《詩》云:“維其有之,是以似之。”[53]可以接着說,唯其有之,是以知之。雖然顏延之未能達到象陶淵明那樣不與劉宋政權合作的境界,但其內心亦懷有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的心情,因此能同情地瞭解和記述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品節。

魏晉南北朝時期篡奪頻仍,但這決不表示在當時篡奪就被人們看慣了。晉宋之際,淵明、義真、靈運、延之內心反對劉裕篡晉,即是突出例證。在此漫長的政治黑暗時期,人的是非之心、不甘屈服之心,仍不絕如線,有如長夜中的一線光明。

 

三、《陶徵士誄》“有晉徵士陶淵明”

之稱謂與 “靖節徵士”之諡號

    陶淵明以宋元嘉四年(427)十一月左右卒於尋陽(見下文)。延之於元嘉三年自始安太守還京師(今南京)任中書侍郎,後為太子中庶子、步兵校尉,直至元嘉十一年免官屏居家中[54]。延之《陶徵士誄並序》,當作於元嘉四年十一月以後不久在朝廷任職時。

劉宋政權以永初二年(421)殺害晉恭帝於秣陵(今南京)[55],元嘉元年(424)殺害廬陵王義真於新安(今浙江淳安西),元嘉十年(433)殺害謝靈運於廣州(今廣州)。在劉宋政權殘暴統治下,當時著述語及晉宋之際,勢不能不採用微言表達方式。陶詩、顏《誄》中之所以多微言,原因在此。

  顏《誄》中的微言,包括比較明顯的稱謂、諡號,和比較隱晦的敍事。

1.“有晉徵士陶淵明”之稱謂:表達了淵明為晉遺民、不認可劉宋的事實

關於徵士之稱謂。

《六臣註文選》卷六十齊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徵士劉虯獻書於衡岳”句唐呂延濟註:

 

徵士,謂德高徵而不就,皆曰徵士也。[56]

 

宋郭知達《九家集註杜詩》卷二十九《寄常徵君》“徵君晚節旁風塵”句引宋王洙註實即鄧忠臣註[57]:

 

徵君者,以其曾為朝廷禮聘而不起,故謂之徵君也。[58]

 

由是可知,至遲六朝以後,徵士、徵君,通常是指稱曽被朝廷徵聘為官而不就之隱士[59]。

進一步說,傳統稱徵士為某朝徵士,取決於兩種情況:第一,徵士生存年代是在某一朝代之內,曾被朝廷徵辟,即徑稱為某朝徵士。第二,徵士生存年代跨舊新兩個朝代,在舊新兩個朝代皆曾被徵辟,則稱某朝徵士實際是取決於其對某朝之認可。如徵士對舊新兩個朝代皆表認可,則冠以新朝之名稱之。例如陶淵明、周續之皆經歷晉宋兩個朝代,皆在晉宋兩個朝代被徵辟,陶淵明認可晉,不認可宋,周續之則對晉宋兩個朝代皆認可之,故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稱陶淵明為“晉徵士”,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成伯璵《毛詩指說》稱周續之為“宋徵士”。

關於“有晉徵士陶淵明”之稱謂。

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

  

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

 

又:

 

春秋六十有三,元嘉四年某月日,卒於尋陽縣柴桑里。

 

《宋書》卷九十三《陶潛傳》:

 

為彭澤令,……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不就。[60]

 

梁蕭統《陶淵明傳》:

 

元嘉四年,將復徵命,會卒。[61]

 

唐許嵩《建康實錄》卷十二宋太祖文皇帝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

 

散騎常侍陸子真薦豫章雷次宗、尋陽陶潛、南郡劉凝之,並隱者也。[62]

 

唐白居易《訪陶公舊宅》詩:

  

垢塵不汙玉,靈鳳不啄膻。嗚呼陶靖節,生彼晉宋間。……連徵竟不起,斯可謂真賢。[63]

 

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二十四宋文帝元嘉四年冬十一月:

 

晉徵士陶潛卒。[64]

 

朱熹《楚辭集註·楚辭後語》卷四陶淵明《歸去來辭第二十二》:

 

後以劉裕將移晉祚,恥事二姓,遂不復仕,宋文帝時,特徵不至,卒諡靖節徵士。[65]

 

案:蕭統《陶淵明傳》載“元嘉四年,將復徵命,會卒”,與許嵩《建康實錄》載元嘉四年十一月散騎常侍陸子真薦隱者陶潛,時間、事實相合,當是指同一件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載元嘉四年冬十一月“晉徵士陶潛卒”,當是參證《建康實錄》與蕭統《陶淵明傳》所作出的綜合判斷[66]。

白居易《訪陶公舊宅》述淵明“連徵竟不起”,淵明歸隱後正式被徵辟而不起,今見於早期文獻記載者,祇有晉義熙末徵著作佐郎而不就一事,故白居易所言“連徵不起”當還另有所指。朱熹《楚辭集註》述淵明在“宋文帝時,特徵不至”,當是指宋文帝時、元嘉四年十一月陸子真薦舉淵明以前,先已有特徵淵明而不至一事。然則白居易述淵明“連徵不起”,當是指此事而言。但今無早期文獻可資徵考,為謹慎起見,本文對此事姑且存疑,暫不以此事作為論述依據。

陶淵明在晉代曾被徵辟為著作佐郎而不就,在劉宋則將有徵命而卒,然則顏延之稱“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看似是自然的事,因為劉宋似乎尚未正式徵辟陶淵明。實際情況則並非如此簡單。

《宋書》卷九十三《陶潛傳》:

 

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67]

 

梁蕭統《陶淵明傳》:

 

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68]

 

宋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宋文帝元嘉三年:

 

是歲五月,檀道濟為江州刺史。本傳稱:“道濟往候,……饋以粱肉,麾而去之。” 然本傳載此在為鎮軍參軍之前,以《道濟傳》考其歲月,知史誤也。[69]

 

《宋書》卷五《文帝本紀》元嘉三年:

 

春正月丙寅,……遣中領軍到彥之、征北將軍檀道濟討荊州刺史謝晦。[70]

 

又:

 

二月戊辰,到彥之、檀道濟大破謝晦於隱磯。……己卯,擒晦於延頭,送京師伏誅。……夏五月乙未,以征北將軍、南兗州刺史檀道濟為征南大將軍、江州刺史。[71]

 

《宋書》卷四十三《檀道濟傳》:

 

出監南徐兗之江北淮南諸郡軍事、鎮北將軍、南兗州刺史,……還鎮廣陵。……上即位,進號征北將軍,加散騎常侍,……又增督青州、徐州之淮陽下邳琅邪東莞五郡諸軍事。及討謝晦,……事平,遷都督江州荊州之江夏、豫州之西陽新蔡晉熙四郡諸軍事、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江州刺史,持節、常侍如故。[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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