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随想录——“饱经沧桑”的无知者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边寻。
——王阳明
有一位老师,因着工作上的方便到过许多国家,足迹遍及黑非洲、拉丁美洲和欧洲。可是多年在外的漂泊生活,并没有带给他广见世面的喜悦和自豪。反而,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心中好象荒漠般的贫瘠与饥渴。他感悟到,一个人借以安身立命的,不应是无限制的远行与外求,而是“滴水穿石、心守如一”的自我持守精神——他终于不再留恋漂泊,一无返顾地在家乡扎根。他说,这是他生命轨迹的新的开端。
是啊,有的人穷极一生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最后孤零零地返回起点。有的人似乎一生都停留在起点,一动未动,却领着全人类走了很远很远。大哲学家康德(1724—1804),一生中从未离开过他出生的小镇哥尼斯堡,可他的哲学思想承前启后,改变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思维方式,是人类精神领域超越时空的坐标性人物。
康德在今天的影响,在王朔与老霞合著的《美人赠我蒙汗药》第173页有一段儿评价,话糙理不糙:
“康德的xx在于:在你运用智慧和知识工具之前,首先要检查这智慧本身、这工具本身,在运用之前你要明白它们的局限在哪儿。你这刀只能切到这儿,再向前就要卷刃或折断了。后来的西方哲学,有创造性的哲学,都绕不过康德。”
许多人都太受外在环境的束缚,面对环境的限制,不得不成为“环境的奴隶”。其实与外在的物质环境相对应,我们还拥有无限的内在精神环境。伟大来自创造,创造来自自由。有关创造的奥秘,别尔嘉耶夫认为:“只有在一切都并非来自外在,还有来自内在的因素混杂其中时,才有创造;一旦扑灭来自内在自由的因素,创造就会消失。” (《说创造的自由》)
到今天,我才感到,真正的自由不是外在的、可见的、有形的,恰恰是看不见的、无形的、内在的精神,才是我们的自由之源泉。我们往往高估了自己精神的有限一面,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束缚了我们的精神自由。当然,受限的原因很复杂,历史的,现实的,政治的,物质的,总之老是外在的东西限制着我们内在的自由。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我们的老祖宗在两千多年以前就思考过了,并提出: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48章)——知识的丰富并不必然带给我们心灵的润泽,过多的填充反让我们不堪重负,为了求得真道我们得学会遗忘和舍弃,知识不一定导致自由,反倒我们经常难逃被知识奴役的厄运,所以要对之“损之又损”,直到“无为”。(我这里可不是反知识哦,再说一个人要是完全没知识,倒也用不着“损”了)
中国的禅宗六祖慧能和尚,据说是一个文盲,或者至少是识字不多。乍一看有些荒唐,但仔细想来,它既不是讽刺,更不是black humor,这是一样实实在在的启示。我不把慧能和尚单纯地看作一位宗教实践家,不认为是实践赋予慧能和尚真正的智慧,我把慧能和尚看作是一个善于开发自己内在精神资源的人。时至今日,人类对最高智慧本身并不能提出什么科学的解释,大家盘根问底,还是回到了康德的先验论、超验论上,或者求助神秘而不可确知的宗教说法。
我倒觉得,干嘛非要用人类的理知去占有、去解释一切神秘事物呢?人的内心为什么不可以存留一处不可究竟的未知之园,让我们有所敬畏,有所企盼,有所向往,使我们有涯有限的人生,与无涯无际的神秘世界相接壤,免去我们“以有涯追逐无涯”的疲累、焦灼与绝望?
全知等于无知,全能等于无能,全知全能只是人类不自量力一相情愿的幻觉而已。知道自己有所不知,是真正的知道;明白自己不可能全知,是真正的自知之明。这才是智慧!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老子》47章)足不出户,便知道天下事;连窗外都不看一眼,却掌握大道的智慧;走的越远,知道的越少。这话听起来荒谬绝伦,其实蕴涵真理。
希望我们不是“饱经沧桑”的无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