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意”的历史建构

在观念史上，卢梭的地位非常特殊--一般的哲学史著作将他归入"启蒙思想家"之列，而研究"现代性"问题的学者常将之归于与启蒙运动对的浪漫主义思潮；现实中，左右政治势力都恭维过卢梭，也都攻击过卢梭。这种具有争议性的地位不是每个思想家都能获得的。它足以表明卢梭思想的复杂性。约瑟夫·克罗波西主编的《政治哲学史》对这种复杂性作过一个深刻的解说："……（卢梭的思想是）现代极端，革命的进步论与古代的谨慎与节制令人惊异的联合体。"

　本文无意对这个"联合体"作一个全面的分析，而是从卢梭思想中颇具争议的"公意"概念入手，理解这种复杂性及其历史和现实背景，从而对卢梭的批评者的思想作出一个粗浅的反思。

　　"天赋观念"的死亡

　萨拜因认为，卢梭思想中关键的两点，其一是对"天赋观念"的批评，其二就是"公意"。因此在论述"公意"之前，理解卢梭对"天赋观念"的批评非常有必要。"天赋观念"，是卢梭之前大陆唯理论哲学家，如笛卡儿，斯宾诺莎，莱布尼茨以及部分经验论哲学家如洛克，柏克莱所持的认识论观念。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论"认为存在身心两个实体，而心灵则有其固有的认识能力，斯宾诺莎"身心平行论"假设了"上帝"这一实体，上帝赋予人的心灵以某种观念；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将人的心灵作为单子之一种，作为实体具有天赋观念。洛克和柏克莱属于不彻底的经验论者，洛克假设有外在的物质实体，柏克莱假设了上帝实体，虽然他们力避免唯理论的独断论，但仍未清除"天赋观念"思想。这种"天赋观念"，带来的是理性和自然法观念的勃兴。当时流行的政治哲学从理性出发建构正义的国家模型，最为典型的当属契约论，格老秀斯，霍布斯和洛克提出了较为系统的契约论。在卢梭的时代，流行的是洛克的契约论，它有以下要点：1）有一个自然状态，在其中人们有某些天赋权利。2）人们为避免这种状态的某些不完整之处，签订了社会契约，交出某些权利，形成政治权力3）政治权力的目的在于保护这些人们的天赋权利。如此，社会的形成及是基于以理性这种"天赋观念"为指导的社会契约。

　卢梭反对"天赋观念"，反对以之为基础的社会契约论。在认识论上，卢梭的逻辑推演是苍白无力的，完全不及休谟的怀疑论对"天赋观念"的挑战。他强调了人性的另一面：善感性。理性并不是所谓的"天赋观念"，情感比之有更大的价值。而两者都是在社会历史中展开的。卢梭指出他的前人构想的"自然状态"中的人被赋了太多的社会中的特征，实际上，真正处于"自然状态"中的人是被剥离了一切社会特征的人，并无所谓权利。在"自然状态"中，人与动物没有很大区别，因为并无所谓权利和道德，人与人是平等的。随着私有制逐渐产生和发展，社会的进一步变迁，人和人之间才出现不平等。到卢梭所在的时代，这种不平等发展了最高点。在卢梭眼里，被前人视为历史进步象征的科学和艺术都起到了使人堕落的作用。理性并不是社会建构的正当基础，而无非是人们在一步步堕落之后所作出的执迷不悟自我总结而已。

　这个推演是一个从历史中获取意义的过程。它和卢梭的前人的推演非常不同。霍布斯和洛克是从人人共享的"理性"之中推出社会秩序，卢梭则求助于历史。人类一步步丧失了平等的历史就是一部逐渐堕落的历史，这就从价值论上颠覆了此前的启蒙哲学对理性的赞美和肯定。

　　"公意"的迷思

　卢梭提出自己的理想社会的模型。在这个社会中，社会成员订立契约，交出自己的所有权利，转让给社会整体。这个契约与前人的设想不同的是，它是在社会成员之间彼此订立的，而不是在社会成员与公共权力之间订立的；社会成员交出的权利并不直接由一个公共权力机构来承担。这种签约的结果是形成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具有自己的意志。即"公意"。博丹提出的所谓"主权"，应当是这种"公意"的体现。

　"公意"是什么？这是卢梭的理论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一点。卢梭指出公意不等于众意，即众人意志之和，也不等于过半数人之意志，勿宁说它是个人的意见中自私的部分相互抵消后，余下的共通结果，代表了他们的共同利益。公益必是代表社会所能做到的对自私自利心的最大集体满足，公意永远正当，不会犯错误，这因为它是一个具有道德人格与集体人格的公民联合体的意志，这个联合体与个人并无相同之处，更不是个人的原子或堆积物。将卢梭的思想作为一个整体体来理解，我们能进一步深刻地把握这一点：

　首先，公意基于善良本性，是人民内心深处的正义感和民族情感的体观。在对"天赋观念"后批判中，卢梭确立了"美德"的崇高地位。从今天来看，他反对的是伦理与政治相脱离的倾向。公意是伦理与政治相结合的一个体现。"公意"集中了善良本性，因而具有了无比的正当性。如果有个别意志与公意相矛盾，那意味着个人对"公意"的偏离而绝不是"公意"本身的错误。

　其次，"公意"本身即是公民个人"自由"的体现，由此不会压制自由。"公意"是公民作为立法者时必然具有的意志，它是作为立法者的公民内心善良意志的外化。这一点可以在卢梭上一步的推演。卢梭认为，虽然公民们交出自己的所有权利，但他们并没有失去什么，因为他们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同样多的东西。

　理解这一点，关键是认识到卢梭所持的自由观。正如当代自由主义大师伯林的区分可表明的，卢梭所说的自由是freedom to sth，是积极的自由而非freedom from sth消极的自由。伯林将斯宾诺莎作为积极自由的典型，斯宾诺莎将自由看作一种必然性的实现。在卢梭这里，具有相似的理论建构。卢梭强调了人性中的某一部分，进而将自由作为这些品质的展开。既然公意本身就是这种展开，那么它就与"不自由"无关。这是卢梭备受后人诟病的地方，在下文还将论及。总之，在上文所假设的意志冲突的情况下，卢梭认为应当重申美德的统治地位，使公众自觉地将公共利益置于私利之上：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惩罚，但这并不是限制他的自由，而是强迫他"自由"--服从公意。

　再次，这个"公意"在现实中如何操作？卢梭谈了"公意"的形成，如：使每个人只表达自己的意志而非团体的意志，消灭党派团体等等，但"公意"将如何外化，是需要进一步解释的。约瑟夫·克罗波西指出，"公意"是抽象的，它本身不包含任何具体的指导，它是纯粹的意志。从卢梭关于"公意"的论述来看，公意只能意欲可有人都设想和意欲的东西，由于人们欲望的多样性，这便限制了作为整体的社会可能做的事。从这一点看，公意应该是抽象的。但卢梭在价值论上不是一个多元主义者，他所追求的"美德"，本身就很容易使""公意"具体化为某种现实的命令，虽然在卢梭看来，这并不符合他的关于公意高于个别意志的设想。卢梭对政府的看法同样处处以"公意"为尺度。在无政府状态下，个别意志可能会代替"公意"，这是不好的，因此政府应当存在；但当政府强大到足以控制公意或法律时，同样是个别意志代替了公意，这时就出现了暴政。当时的绝对专制主义制度在卢梭看来就是个别意志代替"公意"的范例。卢梭倾向于回到古代建立在美德基础上的城邦制度中去，在这种制度下，"公意"的统治才真正是一种现实。在现实中，他找到了日内瓦共和国作为他的范例。在制度的形态上，它们都是直接民主制。卢梭认识到了这种直接民主制只有在小国寡民的情况下才能实现，他也明确地提出了这一点。

　　危险的卢梭？

　当代保守主义思想不遗余力地批评卢梭的思想是"极权主义"思想。这是非常面耐人寻味的。这并不是说，卢梭鼓吹"极权主义"，而是他的思想付实践时总会偏离他的原意，走向与他初衷相反的结果。"公意"，既包含了集体独立人格的观念，也包含了普遍的个人权利的观念，但在十八世纪及以后，一种小国寡民直接民主的政治图景已无法实现。原原本本地将卢梭的方案付诸实施，最后搞成的恰恰是卢梭极力要避免的个别意志代"公意"的暴政。"龙种"和"跳蚤"之间的反差是巨大的。但始终有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播撒卢梭的"龙种"，这更加耐人寻味。卢梭的感召力由此可见一斑。但这并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哈耶克的叹息：乌托邦意味着奴役，而人性始终存在乌托邦的幻想。那意味着，人需要奴役。

　"公意"的学说在社会中的演习造成一些悲剧，但与之相对的自由主义学说也正从这种对立中受惠良多。我们不能忘记，正是"公意"的警告使得普选权步推广，从而使自由主义得以生存下来；"公意"的学说促进了民族主义，从而在自由主义内部构成一个特殊主义的面相；"公意"学说对人性的诉求时时警醒自由主义注意工具理性的过分堆积；"公意"学说对社群的强调努力将自由主义从个人的原子化状态中拉同。"公意"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浪漫主义，民族主义，社群主义等等面目出现，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不把它归入现代性的一个面相。这种张力还将继续下去，并构成现代性的固有特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危险的卢梭"，倒不如说"复杂的现代性"。

参考文献：
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北大出版社
列奥·斯特劳斯，约瑟夫·克罗波西编：《政治哲学史》河北人民出版社
萨拜因：《政治学说史》商务印书馆
罗素：《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
梯利：《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
《西方著名哲学家评论》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
卢梭：《社会契约论》商务印书馆
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原与基础》商务印书馆
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诸论》，三联书店
李猛《论抽象社会》
伯林"两种自由"载《公共论丛》第三卷，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