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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记》双重美学品格论析 1942年,张爱玲在英文杂志《二十世纪》月刊上发表了散文《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后重写成中文,名为《更衣记》,刊于1943年12月的《古今》上,1945年收入散文集《流言》中,全文五千余字,记录了中国时装三百年来的变化。厚重的民族文化积淀及独特的生活阅历赋于张爱玲散文一股强烈而独特的文化气息,古典的民族文化精神与西方现代意识的双重渗透,使《更衣记》具备了双重美学品格。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西方文化人文精神的深切把握与扬弃,使张爱玲的服饰美学思想充满了浓厚的文化内涵。 1、对东西方文化人文精神的深切领悟赋予了张爱玲的服饰美学思想以双重美学品格。 东西方文化的冲突是现代作家共同面临的课题,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是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对此深切的领悟赋予了张爱玲作品以双重美学品格。“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品未尝不花样多端,但是都有个目的——把眼睛的蓝色发扬光大起来,补助不发达的胸部,使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灭臀部过度的曲线……古中国衣衫上的点缀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罢,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呢?”“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不比在巴黎,几个规模宏大的时装公司如Lelonn' s Schiaparelli' s,垄断一切,影响及整个白种人的世界。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①兼用东西方两种文化视点,而能一语中的,这使张爱玲的服饰美学思想显示出更令人信服的文化内涵。 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对中国古代服饰的发展和变化影响极深。就其文化内涵而言,儒家思想中的“礼”的观念已渗透到穿衣戴帽的许多细节中,尤其是上层社会,无论是“君子”还是贵妇的服饰,无一不受这种观念的支配,而忠孝思想对服饰的影响更为显著。张爱玲对此观察与体会得相当敏锐。 “出门时裤子上罩的裙子,其规律化更为彻底。通常都是黑色,逢着喜庆年节,太太穿红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雪青。裙上的细褶是女人的仪态最严格的试验。家教好的姑娘,莲步姗姗,百褶裙虽不至于纹丝不动,也只限于最轻微的摇颤。不惯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来便予人以惊风骇浪的印象。更为苛刻的是新娘的红裙,裙腰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飘带,带端系着铃。行动时只许有一点隐约的叮当,像远山上宝塔上的风铃。” 这些服饰上的规矩与民俗文化息息相关,是中国古代服饰的独特风貌,对清代仕女服饰至民初服装文化颇有参考价值,张爱玲的散文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风俗录。 在《更衣记》中,张爱玲本着对人性的兴趣,和对民族性和风俗民情的特殊了解,从谈服饰入手,来表现中国人的普遍性格: “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姿,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 与其说张爱玲在谈服饰不如说她谈的是中国人的民族性。在《更衣记》中我们也能感受到张爱玲浓厚的追求“个性化”的服饰情结,或者也可以说,这是张爱玲在此文中有意无意中所做的一个“文眼”: 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是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使中装也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滚,质地与图案也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 有一次我在电车上看见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学生,也许是店伙,用米色绿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紧的袍,脚上穿着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别致的描花假象牙烟斗,烟斗里并没有烟。他吮了一会,拿下来把它一截截拆开了,又装上去,再送到嘴里吮,面上颇有得色。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欢?……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了? 追求服饰的自由,追求一种“无所顾忌”的自在人生,这在张爱玲的许多散文中都有体现。受过东西方文化浸染的张爱玲在其服饰美学思想中体现的这种双重美学品格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本色”的张爱玲。 2、发掘隐伏在细节事件背后的理性晶体,给读者展开一片思想的家园。 张爱玲既有独特、敏锐的感性观察力,又有独特、清醒的理性。她的散文差不多成了智慧的凝聚与发现,充满近乎神秘的哲思意味,闪烁着理性的波光。她总能在读者面前展开一片思想的家园,但这又不是有意为之,这些知性沉思是性灵之河的流淌中不时露出的一些理性的石子。在《更衣记》中张爱玲对服饰的存在形态进行深邃的哲学思考,它赋予人的已不再是情感的震撼,而是理智的启迪。 这吓人的衣服与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称,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征了那个时代。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这种衣领根本不可恕。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下面的丰柔的肉身。这儿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 张爱玲对人对事看得太透太入骨,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不留余地她能超越具象化的描写,自然地发掘隐伏在细节事件背后的理性晶体,给读者展开一片思想的家园,使读者获得智慧的顿悟与提升。她让读者对兼具形象描摹与启人心智功能的文章化境有了更深层的理解,这也是她所有散文的一种审美趋向。可以说,张爱玲的某些散文已成为人类知性和个人经验的结晶,她那种对人类、民俗等析理奥妙的探寻常使作品流露出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一句轻轻的话语便诠释了她的美学观念,又使其散文超越了题材上的通俗和凡常,显露出其析理深度,给人以警醒和启示。 3、机敏、富丽地设色用词,兼具“机警、幽默、感伤、讽刺”的特点。 《更衣记》的语言风格同张爱玲大部分散文一样,感觉丰盈,浮想联翩,韵味盎然,机敏、富丽地设色用词,深具民族风味,同时也吸收了英国小品文机智幽默的特点。张爱玲被公认为是语言炼金师,一个个绝妙的譬喻,常令人赞叹不已。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象个女人而象一缕诗魂。 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这些轻松随便灰谐风趣的句子,这些绝妙的比喻,在张爱玲散文中随处可见,突现了张爱玲散文语言“机警、幽默、感伤、讽刺”②的特点。 张爱玲还喜欢套用现成的诗句、俗语、谚语,并认为是中国人语言中重要的纤维。“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在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这些民族色彩浓厚的语句,被张爱玲信手拈来,运用得恰到好处。正如余彬所说:“她的散文显然比她的小说更来得从容不迫,挥洒自如。她的散文则往往可以做到起落无迹,‘行于所当行,止所当止'。”“其隽永的讽刺,尖新的造语,顾盼生姿的行文,使其文章显得分外妖娆俊俏。气盛言宜,她的文章议论风生,神采飞扬,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毫无阻滞。正是傅雷赞叹的,是‘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③ 《更衣记》中还运用了大量的色彩语言词汇,如“中国十九世纪的‘昭君套’却是颠狂冶艳的,——一顶瓜皮帽,帽沿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映现在读者眼前的全是这类鲜活的服饰描写,张爱玲善用色彩描写的原因在于她的女性气质,对世俗生活的热爱和她所受的良好的美术教育,所以运用色彩描写成了张爱玲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天才梦》的结尾句把生命之乐和生命之悲同时惊现于人们面前,给沉浸于现代文明中的人们以震撼。同样,“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更衣记》中这一句似乎不经意的“文眼”,也道出了张爱玲古典美学思想中的一种现代的文明意识。张爱玲散文中的这种双重美学品格,在中国现当代散文随笔中,都堪称典范。 [1]来风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M].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2]周芬伶.《艳异-一张爱玲与中国文学》[M].中国华侨出版社,2003. [3]余彬.张爱玲传.[M].海南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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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张爱玲小说的语言特色(原创)[摘 要] 张爱玲在其小说中对凄凉的故事背景、氛围的营造,悲凉的人情关系的揭示和苍凉的人生感悟的描摹,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审美和创作风格。本文探讨了张爱玲小说语言构成奇喻、奇景、奇彩、奇情方面的几个特点及其性格对小说产生重要影响的原因。[关键词] 张爱玲小说 苍凉 奇喻 语言特色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独树一帜的、极富传奇色彩的作家,她被傅雷称为“我们文坛上最美的收获之一”。其小说的魅力,不只在于她以一支细致传神的笔精彩地描绘了殖民地香港和沦陷区上海独特的时代风情,也不只在于在她那个时代,她执着于自己的世界,抒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而更多的在于她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人生悲剧性的深刻认知,以及她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独特的悲剧美。张爱玲的小说不仅在人性方面有深刻入微的挖掘,表现“压抑的悲哀”相当出色,更令笔者惊叹的是她的语言特色,可称出神入化,有诸多令人叫绝的奇喻、奇景、奇彩、奇情。以一个年青女子的柔婉作此入木三分、冷艳逼人的刻划,她的观察之细致,笔力之张扬,语言之放恣,且不论作品是否在超级发挥上达到了大师水准,奇秀精当四字形容她无疑是相宜的。大致说来,张爱玲的小说语言在运用中构成奇喻、奇景、奇彩、奇情方面有以下几个特点:一、 用词新鲜、独特,好用“苍凉的手势”构成奇情奇景在中国现代小说的百花园中,张爱玲的小说堪称一绝。她的小说仿佛是一树的繁花异果,又似刚刚从人间的温厚情感里洗练出来的,词语新鲜而独特,令人爱不释手。(1) 意象对应营造故事氛围《金锁记》的开头说到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陈旧而迷糊,然后接着说三十年前的故事,使读者的想象回到梦一般的三十年前的时光里去,很有效果。好像一部影片的开头,以音响或画面来传达故事的气氛一样,真是不同凡响。(2) 对“凉”字的偏爱张爱玲的小说里,“凉”字用得特别多。如“苍凉的手势”、“悲凉的风”、“冰凉的感觉”等等。她的故事大都有着“苍凉”、“悲凉”的意味,读起来自有一种忧郁感,但并不沉重,是所谓一种淡淡的哀怨,一种很美、很舒服的感觉。张爱玲在《传奇再版前言》里写道:“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惘惘的威胁。”《倾城之恋》开头第二段是“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结尾也是这样,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潮热讽撵出娘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这场旷世恋情。张爱玲用词新鲜、独特,一层一层刻划出了疲乏、厚倦、苟且、浑身小智小慧的柳原和白流苏。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块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好一个辽阔浩荡的境界!这是个被毁灭了的、虚伪的世界,所以流苏也只能“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处。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真是笑里藏刀,读来不由得从内心升起一股寒意,可满心的是欢喜。张爱玲的用词就是这样处处柔中带刚,绵里藏针,且又细水长流。张爱玲写流苏搬进新房子那段,“客厅里门窗上的油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指头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这阴郁而强烈的感情,充满了悲凉的气氛,也处处缀上了张爱玲那飞扬的、任性的且勃勃生气的个性。张爱玲借她笔下的人物淋漓尽致地写出了一段中国历史,以及在历史长河中的一节乱世的情爱,一个经典的故事,带有些许落寞的、渴望毁灭旧事物的梦幻,我们分明看到了张爱玲自己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和香港的乱世情结。正如胡兰成评张爱玲:“因为爱悦自己,她会穿上短衣长裤,古典的绣花的装束,走到街上去,无视于行人的注目,而自个儿陶醉于倾倒于她会在戏台上看到或从小说里读到,而以想像使之美化的一位公主,或者仅仅是丫环的一个俏丽的动作,有如她之为《借红灯》这美丽的字眼所感动,至于愿使自已变成就是这个美丽的字眼那样。这并不是自恋。自恋是伤感的,执著的,而她却是跋扈的。倘要比方,则基督在人群中走过,有一个声音说道:‘看哪,主人来了!’她的爱悦自己是和这相似的,诚如她文中的人物和语言。”《倾城之恋》里,人生成了警句。柳原说得不错:“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世界是荒凉的,并且太沉重了,他的机智与风趣只是萤烛的微蓝的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张爱玲就是喜欢用“苍凉”、“悲凉”、“荒凉”、“悲壮”这些词儿来形容人生。她深知家常的中国,懂得平凡生命的乐趣,咂摸到它的滋味,能亭受生活,也“在享用的瞬间领悟到生命的悲怆和不可理喻。”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说:“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张爱玲的贵族气与平民化的交融,是她的个性使然,她亦用这种独特新鲜的语言来阐释着她的爱恨,她似乎不革命的,但笔下却是人性的、有灵魂的小人物的家常生活,她的小说有血有肉,是冷静的,充满了智慧和逼人的冷艳。唯其如此,人性才有了永恒的韵味,有了一种家长里短的真实感。张爱玲的语言之所以有特别的魅力,是因为她能和珍奥斯汀一样地涉笔成趣,一样地笔中带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的能亭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她的“苍凉”了。二、 比喻的感觉化及暗示化张爱玲的小说有诸多令人叫绝的奇喻,处处显出精雕细刻,如同画出,无论是活力氤氲还是意趣蕴藉,都给人以意外的惊喜和不尽的回味。(1) 感觉化的比喻在描写战争来了,柳原和流苏逃难那一节里,作者写道:“流弹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那炸弹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张爱玲的比喻真是巧妙,就象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参与导演一出绝妙的好戏,看戏和作戏的人,都沉静在大自然的音响效果中,画面辽阔、壮观、热闹,还有一种即将被毁灭的绝望与彻肤彻骨的巨痛,叫人感受着这份痛,根源却又无从说起,说不出。这就是张爱玲用奇喻的高明之处。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充满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她的比喻生动、形象,构成方式为外物感觉化。人生是舞台,个人逃不脱要扮演其中的某个角色。张爱玲却在这人生舞台导演着,如同解说,用笔娓娓动听地为我们介绍过去一场或正在进行的人生戏剧里的奇情奇景,她用自然景物衬托了人物的心灵空间,让人从中领悟出最悲怆的人生之谜。如“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做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啦哗啦的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吸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张爱玲的论事论物,处处皆有这样的回春妙语,她的比喻奇妙、精当,令人回味无穷,可见其观察力之细致。张爱玲以这种心态观彼时的众生,无疑将是清醒而又冷静的,因而也能真实且富有历史感地为我们解读了一幕幕人生悲喜剧。(2) 暗示化的比喻在《金锁记》里,她写道:“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这是人物处于阴沉压抑的环境中,爱情终归破灭的情境。没有大段的铺张描写和渲染,文字经济动人,却将那种伤感表现得非常深入。这真是神来之笔,自然灵动。这种奇喻的效果比机智的议论更为出奇制胜,“金锁”锁住的不自由处境却偏以白鸽来作喻,且那么贴切、形象、突兀而自然、传神,仿佛信手拈来,这就令人不得不承认作家天才的存在了。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用喻及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钱钟书善用巧妙的譬喻,沈从文善写山水风景喻情,他们在用喻方面与张爱玲一样巧用心思,但他们的观察范围较为狭小。不似张爱玲用喻气势宏大。张爱玲的用喻表现为明显的暗示化。曹七巧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爱情折磨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战败了,她是弱者。这种暗示化的比喻由于作者深切的怜悯,也唤起了读者的怜悯。张爱玲对人物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轻描淡写地呵出一片苍凉的气氛和风格。”两次叔嫂调情的场面,不仅是那种造型美显得动人,而且还综合着含蓄、细腻、朴素、强烈、抑止、大胆,这许多似乎相反的优点。例如童世舫与长安订婚以后这段描写:“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这些暗示化的比喻,组合成了张爱玲小说语言的精华。张爱玲的奇喻在她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触处生辉,一方面是观察的力,一方面是表现的力,因此大大丰富了她艺术的内涵和外延。如:“有人虽遇见怎样的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棉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这些比喻真是俏皮、冷静,张爱玲的奇喻在机智的方面有些近似钱钟书,但内藏的“美丽而苍凉”的意味、情状和个性却更加突出。这种暗示化的奇喻加描写浑然一体,有时候真达到了如夏志清先生所形容的程度:“诗和小说里最紧张最伟大的一刹那”。张爱玲就象一位出色的指挥家,把美的效果引向极至,谢幕了,观众还走不出被导入优美的旋律中那种感觉,令人痴迷,而陶醉其中。这真是大手笔,里面布满了智慧和陷井,而落入的人却是不忍舍去。《金锁记》中曹七巧自己爱情幻灭、心态扭曲,遂不惜将仇恨转嫁于儿女及其情爱、婚事上,力必坏之而后快。儿子长白成了她烟榻畔的牺牲品、驯服工具,女儿长安在婚事历劫万难可望成功之际,却不料她的母亲摆下“鸿门宴”,邀其男友来,以“轻描淡写”的口吻提到长安吸鸦片烟自小成瘾云云,令长安的男友童世舫听得由“吃了一惊”到“不由得变了色”。这一段的描写如:“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突然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句写尽家长制上长白们的懦弱以及七巧们的淫威。而一场用心不可思议的奸诈歹毒破坏后,写到女儿长安出场:“长安悄悄的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这不仅仅在语气上一气呵成,有无懈可击的结构美,而且在悲剧的诗化上边,用心良苦,给人以余音袅袅的震荡与不尽的低徊。在中国现代小说的百花园中,把小说用喻写得华美而又悲哀,富丽而又苍凉,唯张爱玲了。三、 语言色彩鲜明、景色奇特张爱玲小说的语言色彩绚烂鲜明,景色奇特,如《倾城之恋》中讲流苏到旅馆去,写“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是写色彩极好的。在《金锁记》里,她写道;“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这段色彩的描写,更衬出了女主人公的阴郁、悲凉的心境。“外面是暖的,心里头是彻头彻尾的凉了。”“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这种参差对照的色彩,有如一个西洋旅客的眼光观赏着这个古老的中国。这种以图案画的手法来表现的语言色彩,极富有创造性和结构美。抽象、冷艳、华丽。而图案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恣地发挥她的才气,并且表现她对于美的颜色寄以宗教般的虔诚,更加凸显了她的个性化语言。张爱玲真是用颜色来表现象征的高手。她把感觉写绘成感情。她走进一切的生命里去,一切有情无情在她的作品里也“各正性命”,得到一个完全的安静。所以,她的文章是温暖的,她的色彩有庄严的华丽,也有悲哀,但不是惨痛的凄厉,所谓“众生有情”,对人间是有着广大的爱悦的。张爱玲的大俗大雅,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她的色彩都是有生命的音符,已到了一个境界了。她对大红大绿演化出的一种张扬的美,有似中国式的西洋画,特别有引人的力量。读她的小说,滋味醇厚,像花雕的醇而香。所以她懂得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她就是可以把色彩描绘得极漂亮的人。张爱玲的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个善于将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享乐主义者,又是一个对人生充满悲剧感的人。新派小说家写人物的衣着色彩往往粗针大线,只求达意,一半因为不感兴趣,一半也因为不精通。张爱玲在这上面却是决不肯将就马虎,她得的是《红楼梦》的真传,力求细致准确,而她的服装和色彩搭配知识给了她本钱。她告诉苏青:对于她,一件考究的衣服就是一件考究的衣服;于她自己,是得用;于众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对于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衣服和色彩对于她是小规模的创造,是尽情的游戏,是生活的艺术,是艺术的生活,于众人,那是她个性、气质、心境的流露,是她希望制造的效果。所以她用奇装异服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贴身的环境,用大红大绿为生命搭配了力的延续。张爱玲在《“张看”——张爱玲自谈集》里写道:“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如’,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却乐此不疲。直到现在,我仍然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确实,张爱玲对生命充满了欢悦,是一种不同凡响的漂亮,她的小说语言也是如此。与张爱玲同时代的女作家苏青中肯地对她作了评价:“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断也会感动起来。她的比喻是聪明而巧妙的,有的虽不懂,也觉得它是可爱的。它的鲜明色彩,又如一幅图画,对于颜色的渲染,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也许人间本无此颜色,而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我最钦佩她,并不是瞎捧。”张爱玲的小说,给人以色彩斑澜的印象、生动不已的感触。她的语言是有情有味的文字组合,并且有一种现代的文明意识,带着三四十年代上海和香港的文化烙印以及人情世情,在絮絮道来的字里行间渗透着,举重若轻,有时,又似乎不经意地点出,皆成妙语。她满篇俏丽、机智、漂亮的语言,可以看出她身上民族的、民间的文化素质颇深。张爱玲自身及其文学语言的价值,正是表现了中华民族在一定历史时期的复杂的、苍凉的内涵。她用奇喻、奇景、奇彩、奇情构成这一切,好比她最爱用的词汇,“一个美丽而又苍凉的手势”,它给人一种回味,一种启发。张爱玲留给了我们融汇古今语言文化的良多历史旧影,我们无疑会从中获得一些深远的启迪。[参考文献][1] 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445.[2]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173.[3] 向弓.贵族才女张爱玲.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5.127.[4] 胡兰成.评张爱玲.向弓.贵族才女张爱玲.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1995.5.138.[5]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408.[6] 张叹凤.张爱玲的奇喻和“伟大的瞬间”.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283.
我们描写月亮时说“朦胧”“皎洁”。张爱玲说:“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我们珍惜生命,尊重生命,歌颂生命。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我们都很
张爱玲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作家,一个旷世才女,一个不愿被人控制写作的作家.就连鲁迅都十分佩服她. 张爱玲女性主体意识的形成主要来自于自身的
论文提纲引言:简要概括张爱玲以及她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没人能够取代的,她成长、生活的背景和其作品所具有的独特个性,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兴趣。张爱玲在女性文学
论文关键词:张爱玲;小说;人性意识;悲剧 论文摘要:张爱玲的小说在对人性的探索中,饱含着深深的悲凉情感,它通过人物形象的悲剧性,演绎人生,诠释人生;用“审
张爱玲的文学都是集中地进行研究的,因为单单倾城之恋一篇太单薄,不足以完整地展示张爱玲的文学思想。而研究张爱玲的则多了。